风波

卷闸门上那张A4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经营不善"四个字,像一道结痂的疤被生生撕开。阿福的手指在粗糙的铁皮上抠出几道白痕,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他听见身后传来阿乐媳妇的哭喊,那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猫,尖利里裹着绝望——就在昨天,她还把给刚出生女儿买奶粉的钱塞给阿乐,说"孩子他爸,咱也办张亲子卡,等娃大点带她来玩水"。

人群像被捅的马蜂窝炸开了锅。阿秀菜篮子里的黄瓜滚了一地,沾着泥的瓜皮在她脚边打转,她扑到卷闸门上,指甲刮得铁皮"吱吱"响:"黄胖子!你出来!我昨天收摊特意绕路来充值,你还跟我说'大姐你这钱来得不容易,我给你多算两百'!你个挨千刀的!"她的声音突然卡住,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接着是更狠的哭嚎,震得旁边的槐树叶子簌簌往下掉。

阿彩的拐杖"咚"地戳在地上,老人抖着嘴唇想去捡掉在地上的布包,却怎么也弯不下腰。布包里的毛线团滚到卷闸门缝里,被里面漏出的污水泡成了深灰色,就像她昨天揣在怀里的那张崭新的百元钞——那是儿子刚寄来的生活费,她本来想存着给孙子买辅导书,却被黄老板拉着说"阿姨您看这泳池水多干净,比家里井水温乎,对您这老寒腿好"。

一、跑路前的狂欢,是淬毒的糖

没人比阿羽更清楚黄老板的算计。作为中学物理老师,他习惯了凡事讲逻辑,可游泳馆那几天的热闹,现在想来全是破绽。周年庆那天,他特意早到了半小时,亲眼看见黄老板的小舅子往一辆面包车上搬保险柜,当时他还笑着问:"黄老板,这是换新柜子?"黄胖子拍着他的肩膀哈哈笑:"阿羽老师懂行!旧的用着不顺手,新的能多存点钱,给大家谋福利嘛!"

那天的抽奖台搭得格外高,黄老板站在上面,花衬衫的领口敞着,金链子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他举着话筒喊得声嘶力竭:"充两千送两千五!再送全年热水澡!今天办卡的,明年这个时候还能来领一桶金龙鱼!"台下的人群疯了似的往前挤,阿羽看见卖早点的王婶把装钱的铁盒子都抱来了,铁皮碰撞的声音里,黄老板的小舅子正往面包车里塞第二箱东西,用黑色塑料袋裹着,看着像一沓沓钞票。

最让阿羽心惊的是闭馆前两小时。他正在更衣室换衣服,听见黄老板在隔间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搞定了!今晚十二点的船,那几个傻帽还在抢着充钱......放心,手续都是假的,他们找不到人......李科长那边打点好了,真有人闹,他会出面压着......"阿羽当时只觉得后背发凉,想出去提醒大家,可看着外面抢着办卡的邻居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谁会信他呢?黄老板昨天还赞助了社区的老年运动会,给冠军发了台洗衣机。

闭馆前半小时,黄老板突然宣布加抽一轮奖,最大的奖品是台电冰箱。阿乐抱着儿子挤到最前面,小家伙举着脏兮兮的小手喊"爸爸要冰箱",黄老板笑着把孩子抱到台上,在他脸上亲了口:"这娃有福气!今天这冰箱就给你留着!"台下一片欢呼,阿乐红着脸说"谢谢黄老板",压根没看见黄老板转身时,眼里那抹一闪而过的嘲讽。

后来大家才知道,那台冰箱根本没拆封,连夜就被拉去了废品站,卖了三百块钱。

二、报案无门,是压垮骆驼的第一根稻草

派出所的玻璃门擦得锃亮,映出阿福他们一张张涨红的脸。穿警服的年轻人翻着报案登记表,笔尖在纸上敲得"笃笃"响:"经济纠纷,归法院管。我们这儿是管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他没抢没骗,就是欠你们钱,属于民事案件。"

"他这不是骗吗?"阿乐把儿子往旁边推了推,怕孩子被自己激动的声音吓着,"他明知道要跑路,还骗我们充钱!这叫诈骗!"

"证据呢?"警察抬起眼皮,手指点了点桌面,"你们有证据证明他跑路前就想好要骗钱吗?人家可以说本来想好好经营,突然资金链断了,这在法律上叫'经营风险'。"

阿秀突然冲上来,把湿漉漉的手机往桌上一摔:"这就是证据!我昨天给他转钱的记录!他还跟我说'明天开始装新的水循环系统,水质更好'!"手机屏幕裂开了道缝,像她此刻的心。

"转账记录只能证明你们有交易,不能证明诈骗。"警察把手机推回去,"去法院吧,拿着转账记录起诉,能赢。"

"赢了能拿到钱吗?"阿彩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警察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填表,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厅里格外刺耳。

工商所的门更难进。传达室的老头拦着不让进,说"领导在开重要会议"。阿福他们在太阳底下站了两个钟头,晒得头晕眼花,阿秀的中暑药给了三个年轻人吃,自己晕乎乎地靠在墙上。好不容易等来个穿白衬衫的干部,听完情况后皱着眉说:"这家游泳馆没办营业执照,我们早就列入异常名单了。你们怎么不看清楚就交钱?"

"我们哪懂这些啊!"阿乐急得直跺脚,"他挂着那么大的招牌,门口还贴着和你们的合影,我们以为是正规的......"

"合影?"干部冷笑一声,"那是去年创城的时候,他主动要求配合检查,拍张照宣传用的,又不是批准他营业。你们自己不小心,现在出了事,总不能让政府替你们买单吧?"

那天下午,三十多个人挤在政府门口的树荫下,谁也没说话。卖冰棍的老太太推着车经过,问要不要买根降温,阿福摸了摸口袋,早上出门急,只带了个空水壶。他看着办公楼顶上飘扬的红旗,突然觉得眼睛被太阳刺得生疼,流下的泪在脸上蒸出两道白痕。

三、胜诉的判决书,是张空头支票

请律师花了八百块,是大家凑的。阿福把老伴留着买药的钱都拿出来了,阿乐去工地扛了三宿钢筋,阿秀把菜摊歇了三天,蹲在法院门口捡矿泉水瓶卖。律师是个刚毕业的年轻人,看着挺实在,说"这种案子证据确凿,肯定能赢",可说出执行难的时候,声音低了半截:"就怕他名下啥都没有,赢了也拿不到钱。"

开庭那天,被告席空着。法官敲法槌的时候,阿福心里咯噔一下,像有块石头落了地,又像空落落的没着没落。阿羽作为证人出庭,拿着那天在更衣室偷录的录音——虽然声音模糊,但"跑路""骗钱"那几个词清清楚楚。律师说这是关键证据,能证明黄老板主观上有诈骗故意。

判决下来那天,秋风卷着落叶,在法院门口打旋。阿福颤抖着手接过判决书,上面"被告黄某某于判决生效后十日内退还原告......"的字样,让他突然老泪纵横。阿乐抱着判决书在地上打滚,哭得像个释放了所有委屈的孩子,路过的人都停下来看,不知道这伙人为什么又哭又笑。

可执行法官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查了,名下没房没车没存款,连那个游泳馆都是租的,房东早就把东西清空了。"法官指着电脑屏幕,"你看,他用的身份证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我们查了全国人口信息库,根本没这个人。"

"那他小舅子呢?我们认识!"阿秀突然喊起来,"就是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的瘦高个,住在城东的棚户区!"

执行法官叹了口气:"找了,早搬走了,邻居说半个月前就卷着行李走了,欠了一屁股房租。"

阿乐的判决书被他攥得皱巴巴的,边角都磨破了。他媳妇抱着刚满月的女儿,坐在法院门口的台阶上,孩子饿得直哭,她却一滴奶也挤不出来。"要不......这判决书咱烧了吧?"她轻声说,"看着闹心。"阿乐没说话,只是把判决书叠成小块,塞进贴身的口袋,那里还揣着他给儿子办的游泳卡,塑料卡片已经被汗水泡得发涨。

有天晚上,阿福起夜,看见老伴在翻他的口袋,把那张判决书拿出来,对着月光看。"能当饭吃吗?"老伴叹了口气,把判决书放回他口袋,"明天我去拾点破烂,能换点药钱。"阿福背对着她,眼泪打湿了枕巾,他想起黄老板拍着胸脯说"阿叔您放心,我这游泳馆比银行还靠谱",就觉得心口堵得喘不上气。

四、连诉苦的权利,都成了奢望

最先想去上访的是老周,退休前是厂里的工会主席,最见不得这种欺负人的事。他说"市里不行去省里,省里不行去北京,总有说理的地方"。那天早上,他揣着判决书和大家凑的路费,刚走到长途汽车站,就被两个穿便衣的拦住了。

"周师傅,去哪儿啊?"其中一个笑着问,手却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我去看亲戚。"老周挣扎着,可那人力气大得很。

"别装了,我们知道你要去上访。"另一个人拿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是老周昨天在菜市场跟大家商量上访的事,"恒杨郡的事,就别往外捅了,丢不起那人。"

老周被带到派出所,录了三个小时的口供。民警说他"煽动群众,扰乱社会秩序",让他写保证书,保证再也不上访,再也不组织大家闹事,才放他出来。出来的时候,老周的胳膊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他站在派出所门口,看着灰蒙蒙的天,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阿羽不信邪,他觉得网络是个自由的地方。那天晚上,他在灯下写了篇长文,把黄老板跑路的经过、大家报案无门的遭遇、胜诉却拿不到钱的无奈,一五一十地写下来,还附上了判决书的照片。他想不通,为什么明明是受害者,却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

可帖子刚发出去半小时,就被删了。他再想登录账号,提示"账号因违反社区规定已被封禁"。第二天一早,校长就把他叫到办公室,桌上放着一份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是他跟老周讨论发帖的内容。"阿羽啊,"校长叹了口气,"你是个好老师,可有些事不该管。教育局刚打电话来,说再闹下去,你的教师资格证都保不住。"

阿羽攥着拳头走出办公室,阳光照在操场上,学生们正在上体育课,笑声清脆。他突然觉得很讽刺,自己每天教学生"要相信正义,要维护公平",可真遇到事了,连说句公道话都不敢。那天下午,他把判决书锁进了抽屉最底层,上面压着儿子的奖状,那是小家伙在学校得的"诚实之星"。

阿秀的菜摊前,突然多了个穿制服的人,每天都来转悠,说她的摊位超出了划定区域,让她往里挪。可旁边卖水果的摊位比她还靠外,那人却视而不见。"大姐,"旁边卖肉的老李偷偷跟她说,"别犟了,他们就是怕你再带头闹事。你看你这几天,天天有人来问游泳馆的事,传到上面耳朵里,不好。"阿秀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菜往里面挪了挪,三轮车的轮子压着自己的脚,疼得她龇牙咧嘴,却没哼一声。

五、旧池换新颜,苦了百姓,肥了豺狼

卷闸门被拉开那天,阿福正在扫街——他找了个清洁工的活,一个月八百块,够老伴买药的。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让他停下扫帚,抬头看见几个工人正在拆里面的池子,碎瓷砖堆得像座小山,里面还泡着孩子们玩过的塑料小黄鸭,已经发了霉。

"这是要干啥?"阿福走过去,声音有些发颤。

"重建啊,"一个戴安全帽的工人头也不抬地说,"新老板接了盘,要搞个恒温泳池,说是政府重点扶持的民生项目。"

"民生项目?"阿福觉得喉咙发紧,"用我们被骗的钱搞的?"

工人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往车上搬一根崭新的不锈钢管,上面还贴着"进口"的标签。

没过几天,施工队的牌子挂了出来,上面写着"恒杨郡惠民游泳馆项目",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承建单位:恒通置业有限公司"。阿乐路过的时候,差点没站稳——恒通置业的老板姓刘,他在工地见过,那人跟黄老板一起吃过饭,当时黄老板还敬他酒,说"刘总以后多罩着"。

更让人心寒的是剪彩那天。阿彩拄着拐杖去看热闹,想看看那个骗了自己钱的地方,到底要变成什么样。她看见郡里的王副县长站在台上,握着刘老板的手说:"感谢恒通置业为恒杨郡百姓办实事,这个游泳馆建成后,将解决群众'游泳难'的问题,是我们践行民生承诺的具体体现!"台下掌声雷动,礼炮的彩纸落在阿彩的白发上,像一片片冰冷的雪花。

她还看见李科长站在刘老板旁边,笑得一脸灿烂。就是那个当初在工商所,说他们"自己不小心"的李科长,现在正举着酒杯,跟刘老板碰杯。阿彩突然想起阿羽偷录的那段录音,里面黄老板说"李科长那边打点好了",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拐杖在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

新游泳馆开业那天,门票卖到了八十块一张,办年卡要八千。阿福他们站在对面的槐树下,看着穿着光鲜的人们进进出出,孩子们举着彩色的游泳圈,笑靥如花。阿乐的儿子也吵着要去,说"爸爸,那里有滑梯",阿乐蹲下来,摸着儿子的头,声音沙哑:"咱不去,爸爸带你去河里摸鱼,比游泳好玩。"

可他没说,那条河去年就被污染了,连虾米都死光了。

尾声

深秋的雨,下得又冷又密。阿福他们又聚在槐树下,这次没人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看着街对面亮堂堂的游泳馆。里面的音乐声顺着雨丝飘过来,欢快得让人心里发堵。

阿秀的菜摊被城管收了,说是"影响市容",她现在靠在路口给人缝补衣服过日子,手指头被针扎得全是小孔。阿彩的孙子得了肺炎,住院花光了所有积蓄,儿子打电话来哭,说要回来找黄老板算账,被她拦了:"别回来,外面好好挣钱,咱惹不起......"

阿羽最近总被学生问:"老师,书上说法律是公平的,可为什么那个骗钱的老板还能好好的?"他每次都躲开学生的眼睛,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可转过身,总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雨越下越大,打在槐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阿福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判决书,被雨水打湿的字迹渐渐模糊。他突然想,黄老板现在在哪儿呢?是不是正搂着新骗来的钱,在哪个暖和的地方喝酒?而他们这些人,只能在这冷雨里,守着一张没用的纸,看着用自己血汗钱建起来的游泳馆,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街对面的游泳馆里,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大概是有人赢了抽奖。那欢呼声穿过雨幕,落在阿福他们耳边,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割得人心口淌血。

恒杨郡的水,从来都不是温的。它先是被奸商的贪婪搅浑,又被权力的冷漠冻成寒冰,最后,成了淹没百姓希望的苦海。而那些在苦海里挣扎的人,连喊一声疼的权利,都快要被剥夺了。

雨还在下,冷得人骨头缝里都发颤。阿福把判决书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塞进怀里,紧贴着心口的地方。他想,就算没用,留着吧,好歹是个念想,证明他们曾经,也是想过要讨个公道的。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