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爸爸唱首歌

罗家庄是一个人口非常集中的村子。它窝在秦岭山坳里,平常没有外人来访,一切显平静,类似打架放火抢田偷人这种常见的行为也都是在村里解决,谁往村长或者书记往门缝偷偷塞条白色祝尔康,谁就是这次的赢家,即使打了人站了地也相安无事,相反另外一家就不得不忍气吞声,回家男人打一顿女人解气,或者女人揍一顿孩子发泄。每当遭遇风暴雷电这种大自然的咆哮时,这个村子就立马像是要被淹没似地……

三十年代的砖瓦房破旧不堪,二楼一半是有瓦的房顶。一半是没有加盖的半间平房,一般秋季用来晒粮食。小曦靠在一口曾经装满麦子玉米的大缸边上,久久凝视着墙边爬山虎枯萎的残余痕迹,冷冷的余晖轻轻地洒在在她的身上。少女曼妙的身姿,深秋的余晖把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几分的清冷几分惆怅。早早报到的西北风吹透着长长地发丝。小曦的泪水从清澈的眸子静静地溢出来,顺着白皙而略微泛红的脸颊滑落,似乎可以听到泪珠滴落到水泥板敲击出的清脆的音符。一声一声,孤单而清寂,着实令人心碎。伫立良久,她顺着墙边慢慢走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耷拉在铁丝线上的茎藤,边沿是几株只有少许青黄却没了花蕊的仙人掌。尘封的记忆立刻涌上心头。

06年的夏天异常炎热并浓烈的漫长,高三学子都在期待高考,期待创造奇迹。连续上了12天紧张的课程,周五终于来临,所有人都奔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欢呼有人笑也有人炫耀;有女同伴手拉手,悄悄嘀咕着偷看着所谓早恋的的男生女生;垂头丧气大多一定是这次月考不够理想的孩子的状态。路边到处都是停着的面包车,各类司机争相吆喝着,同学们也四处找去自己家的车。烦躁闷热的面包车足足挤上了13个人。小曦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车上简直把人憋坏了,司机接到同行电话前面路口有警察查车,骂骂咧咧让她们好几个提前下了车。

小曦最不喜欢走人多嘈杂的正路。路边有很多山顶的农民背着挑着自己家的菜在这里摆着,渐渐卖菜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过年过节的日子,车子使劲按喇叭,商贩还是不动声色,只是用脚轻轻把菜篮子往路边再移几厘米。小曦以前去河里洗衣服或者买东西都走房子背后的小路,小曦感觉自己和这里的街道格格不入,整个人不自在极了。门,半掩着,她没来得及推开,就听见了后母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的笑。她不想评价这是什么笑,是什么声音,反正是她讨厌的,是她憎恶的,到底多恶心她不曾想象。她从房子后面的小道往那条小沟走去,那条只有她自己经常去洗衣服的小沟,偶尔有几只牛羊和看羊的老人或者智障的年轻人。每每生活她恨了,累了,苦了,想念了,或者害怕了,都会去那里,静静地呆上几个小时,一切似乎真的变好了,所有的悲伤随着流淌的水渐渐远去了。

夜色降临,她看到门口穿一身黄色的超短裤的后母,她磕着瓜子,呸呸地图在台阶上。她这身亮黄色的衣服和这个已经有几十年时光的几乎完全褪色的砖瓦房,有着深刻的对比,显得那么的不协调。走过来的是婶婶,小曦把脸看向别处,二妈总是砍他们的林木,占他们的地。婶婶刚转过去,后母拉高了呸呸的声音,使劲地吐一口吐沫星子。

“回来了,嗑瓜子不?”女人对进门的小曦说,却没有正面看她,慵慵懒懒的蹲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用眼睛示意凳子腿边的装满瓜子的盘子。

“恩,我不吃了。”小曦放下书包,直接去了厨房。这是以前的鸡舍改造的石板小厨房,潮湿而闷热,再怎么用力闻,也闻不到厨房本应有的香味。小曦掀开锅盖,一阵酸馊的味道扑鼻而来,这一定是父亲昨晚吃剩下的面条,小曦心里明白后母今天又没有做饭。

李昌是小曦的父亲,她管他叫答,那是老辈子叫下来的,不过更小的孩子都管父亲叫爸。他打着手电筒回来了。他是在附近水泥厂当临时工,每天都是到深夜回来,有时候还得加班到天明,其实也不是加班,因为没有加班工资,只是按搬运水泥量计算薪酬的。除了身体有些招架不住外,李昌从不会有丝毫的抱怨,对他而言劳动是他毕生的课题,只有劳动,只有和土地、粮食在一起,他才会觉得活着的价值和也是他实现自身价值的唯一途径。

小曦从厨房给父亲端出来一晚热腾腾的玉米稀饭,还炒了一个土豆片。李昌想脱掉身上的背心,可是总也脱不掉。小曦走近父亲的时候,她的心被深深地刺痛。水泥和汗水的高温下的结合,早已腐蚀了衣服侵蚀到了身体,一块快硬邦邦的贴在了肩膀上,后背,以及脖子上。小曦实在不忍心去拉衣服,因为每拉一下衣服都是在撕裂最亲爱的爸爸的身体。坚持了半天,终于脱下来了,可是父亲的背部早已是疤痕累累,小曦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答,疼吧,你看,都滥了,”小曦责备而心疼。

“没事,干这活就这样”,父亲慈祥地看了一下这个唯一的女儿,捧上女儿里留的饭菜,吃的满足。

夜终于深了,小曦喜欢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复习功课。特别是夏天,当燥热和喧闹渐渐退去,菜园里调皮的水蛙偶尔哇哇惊叫几声,给这个寂静的村子增添一丝美妙和生机。夜色是思维最活跃,最能抒发情愫的时候,小曦也永远不忘继续她的创作梦想,每周都会写上几句或者完成某个小故事。淡淡的余晖透过被太阳暴晒后裂开的门缝倾泻在水泥地上,小曦因笔下的主人公或悲伤流泪或激动兴奋,她喜欢这种感觉,她喜欢极了,她似乎看到彩色的曙光一点点向她照耀过来。

一阵阵嘈杂惊醒了她。三更半夜争吵打架是父母的惯例。她坐起来抱住自己的双腿,静静地任由剧情上演,但她知道这个剧情只会越来越悲苦,是不会以温情收尾的。

“起来,你再说一遍,让她上大学,哼哼……”女人把“她“字拉的很长,女人看着床上不动声色的男人更来劲了,她就咆哮着像蜷缩着的男人狠狠踢去,男人痛苦地呻吟起来,应该是碰到了有伤的背部。

“睡吧,明再说,”男人抬了抬头,示意女人躺下,“你看孩子都睡着了。”

“睡?你个怂货,就知道护着她,跟了你三年……,”咆哮着的女人数落着自己的悲伤委屈。

“曦曦是我女子啊,况且我所有的能给你的都给你,工资都给你了,从不让你干一点活的。”疲惫的男人也坐起来了,心力交瘁地示意自己的媳妇能够停下来。

“呸,还有脸说工资,你要有本事,日子是这样么,你看这附近哪个不笑话你,哪个不欺负你,害的我跟着受罪;你看人家男人,哪个像你这样没出息?”女人被自己的话激励了,似乎找到了男人致命的软肋,乘胜追击。

“我没出息,才必须让娃让学啊,不能让女子和我一样,”没等男人说下去,女人竟然忍不住地向男人撕抓过去。

“要你说,要你说,你个没良心的……”女人撕向了男人的胸口。

“妈呀”,男人疼痛地呻吟,“你疯了吗,”说着,男人起床了,看着胸口上的爪印已经冒出了血,他赶忙撕点卫生纸轻轻擦着。

楼上的小曦感到有些诧异,这次的争吵似乎猛烈一些,更狠一些。

女人迅速地爬起来,抓着男人的领口,“今不说清楚,谁他妈也别想安宁。”

“你疯了,彻底疯了,天天这样闹,你是要人命啊!”男人崩溃地叫起来,身体不小心撞到了柜子角,一个趔趄一只手不知怎地甩到了女人的脸上,连男人自己都震惊了。

“李昌,你打我,你有种,你敢打我?”彻底咆哮的女人,疯狗一样撕扯着男人的衣服头发。

小曦还是被这阵势吓到了。她扶着木头梯子下楼。微弱的灯光,她看到了父亲蹲在地上,捂着脸,女人拼命地捶打着。

小曦的泪水一点点滑落,她不知道是推开门还是站在门口,他不知道父亲希望她做什么,确切地说她什么也做不了。

男人一直没有还手,忽然,他站起来,朝女人怒吼着:“这日子没法过了,真的没法过了。”

“没法过,那就别过了,跟你这个窝囊废,算我倒了八辈子霉。”女人打开衣柜,拿起一个红色的包包,踢开男人。

小曦被冲出来的后母撞了一个趔趄,她惊吓地一动不动,接着父亲咆哮地冲出去。

“钱,不要拿走我的钱。”

男人追赶着,。他眼睁睁看着女人进入了一辆黑色轿车,那是镇上副公安局局长的人。他蹲在路边,捶打着自己的头,泣不成声。

“父,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啊。”小曦用力阻止父亲捶打的手。

父女第一次长坐在一起。漫长的夜,他们一会哭一会儿说着。

“她拿走了给你攒的学费,6000多啊……”李昌使劲地摇头,绝望的样子是小曦很久没有看到过的。

“父,你给我攒了学费?”小曦先是意外接着就是悲痛,那是父亲多少年日日夜夜用汗水换来的啊。她有点不敢去看父亲的脸,不像一个真正男人的脸,那是经历世间多少苦难的变了形的皱巴巴的脸啊。

“是的,每次看到你的努力,我发誓一定要让你走出去,不要在这里受欺负,我要让你学习成才,这也是你妈妈临走的愿望。”男人似乎在回想什么。

“父,我会好好学习的,我刚才还梦到了妈妈,她在对我微笑,在保护着我,我一定会考上好大学的。小曦有些激动地说着,还有那个从未说出去的梦想。

“可是现在钱被你妈拿走了了,考大学听说要很多钱的。”男人立刻感觉到了前所未有压力和陷入长长地叹息。

“没事,助学贷款你晓得吧,我可以申请助学……”说着说着,小曦似乎看到了大学的美好,和多彩的未来。

“恩,孩子,父对不起你,这几年让你受苦了。”男人也好久没有看看自己的女儿了,10岁母亲走了,如今已是18岁的大姑娘了。

“父, 明天我们去看看妈吧,她会保佑我们的。”小曦提议着。

“恩,好久没有去看桂莲了,明早就去。”男人露出了久违轻松的笑容。

清晨,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地里干活,听到山地里传来鞭炮声,小曦父女无缘无故地上坟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很多村民都放下锄头望去并讨论着。

小曦跪在坟前烧着纸钱。“妈,我好想你,不过你放心,我会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的,请你一定要保佑爸爸,他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了。”小曦和妈妈说着知心话。

“桂莲啊,你走了那边都还好吧,孩子长大了,学习好,很懂事,就是我没啥本事挣不到钱,让孩子受苦,你一定要保佑她考上好大学,将来给我们争气。我会经常来看你的。”男人一边修剪着坟上的杂草,一边对妻子诉说着,似乎妻子正微笑着看着他们。

“父,你今天开心吗?”回来的路上,小曦对父亲说。

“恩。”他用力紧了紧装满野青菜篮子。回去给你办野酸菜拌汤。

小溪高兴地说:“答做的拌汤最好吃,放点醋,我能吃好几碗。”

“我给你唱首歌吧,今天我很开心。”小曦看着父亲。

“恩,我记得你刚上学那会儿,每次回家都要把学会的儿歌唱歌我们听”,男人骄傲地回忆着。

“世上只有爸爸好,有爸的孩子像个宝,投向爸爸的怀里,幸福享不……”小曦深情地唱起来《世上只有爸爸好》,是改编的《世上只有妈妈好》。

一阵轻风,山地里的庄稼轻轻飘动着,它们感受夏日清早的清爽和温柔。

男人那么幸福,但眼泪还是流出来了……

后来的事情,小溪在大学得知。副镇长因为贪污养了多个情人,最后被情人的闹剧送进了监狱。

泪水汹涌而出,虽然时光的年轮已经长了7年,但对小曦而言,回忆过去还是如梦一场。如今已是26的人儿了。而这个曾经见证过她成长的村庄已经变得富起来了,车来人往。只有她家仍然没有变化,和这个全是两三层的小洋房有着鲜明的对比。而苍老的父亲也长期靠药物维持身体。

伤感泪流过后,她还是觉得应该感谢这一切,感谢生命中的过往,她坐在曾经创作的小床上,写着她今天归来的感受和心情。

她想想给父亲好的医疗条件,带父亲去城市里接受疗养。她舍不得一直在梦里给她勇气和温暖的母亲,她陪伴她青春的爬山虎和仙人球,还有那条早已不见踪影的小河流。他们都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烙印,陪她走过多少春秋和冬夏,而今她要感谢他们的陪伴,感谢上天赠与的生命中的每段时光……

她静静地睡去,这一夜她没有被噩梦惊醒,她又梦到了母亲她温柔慈爱看她的脸庞。梦里她笑了,连同这个冬天温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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