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徒弟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光被挤窄压细,灰尘轻轻一震,室内便黑下来。
师傅越来越老了,去年来这里探望,还不觉得,这次一见面就能看见时间变化。眉目间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但整个人都耷拉下来,本来紧绷绷的一股气,似乎松弛了,人也胖了些,却没了精神。
当年初学拳,师傅就说了三个字:精、气、神,让他们几个切切牢记,不懂没关系,也记下去,就和那些歌诀一样,听着荒诞不经,甚至有点四六不分,但打着骂着劝着哄着,还是要记下去的。没记住的,仍然在师傅门下练,但渐渐地,小徒弟就已经看出来,自己和他们练得是一样的东西,但自己越练越有劲儿头,越练越有意思,练上一分,得着九分;他们却是练得九分,得着一分,慢慢就疲了、滑了。
师傅拿树打过比方,说那树看起来都差不多,溜直的一排排站在那儿,可你要走近了细瞧,从小苗到大树,风风雨雨、磕磕绊绊、人砍它一下,虫子咬它一口,今年旱了,明年涝了,那树皮、树根、树枝、树叶都一笔笔记着账呢!人也是这样,练拳人最喜欢徒弟啥都不会,一张白纸。为啥?一张白纸好作画,要画坏了,再补救,就太难。所以,开手练拳,先要知道精气神。至于什么是精、什么是气、什么是神,别说你们不懂,你师傅我也不懂,但练到了,你也就懂了。练不到,怎么给你说,你也差一层窗户纸,捅不破。
师傅教拳不藏着掖着,凡是拜到门下,磕三个头,都一样地教,可最后成才,让师傅认他是自己徒弟的,不过三个人——小徒弟还不算,他入门太晚,大部分都是大师兄代传——再往后,他也就不教了,武馆也给了大师兄,自己搬到村学校,找份敲钟看门的活儿,用他自己的话说:看着孩子进进出出,身上有份活气。
可这些年下来,别看年纪一天天长上去,身上却始终气完神足,站在那儿都有一股气在,四平八稳,不偏不倚,看着平平无奇,却立得牢,站得住,徒弟们看了都放心。
这次,小徒弟来看过了,心里平添了无数心事,拿去找大师兄说了,大师兄只让他没事多来看看,过了一天,他也去看了师傅一遭,回来后又把几个师弟喊去,说说又散了。
转眼就到了小年,北方二十三,南方二十四,眼见着过年气氛一天天浓厚起来,家家户户都忙着祭灶。
从外面来了一个高大汉子,背着个包袱,直通通走进武馆,就喊:我从西边来,听说常师傅连环十八手,是峨眉正宗,特地来领教。
搁到十年前,这并不稀罕,即使在五年前也时有人来,或是比武,或是求艺,一般大师兄出面,甚至让下面几个师弟应付几句,好说好散,送点盘缠,也就罢了。这已不是争勇斗狠,长刀大枪,以命抵命的年代,练武不过强身健体,谁还敢真用来夺人性命,再说就算赢了又能如何?十里八乡,一个外地人,还能在这里长住下去,跟武馆争徒弟嘛,正经是敷衍过去,才最经济。若是遇上愣头愣脑,一根筋的主儿,师傅教下的徒弟,就是用在这里的。更何况,这年月还真有练成的人吗?大师兄是没见过几个,下面几个徒弟则是一个也没见了。
这五年,有这样场景就更少了,好在大师兄是经历过的,他下了台阶,先见了礼。这是正宗武林中人的规矩,是不是野路子,几句话就明白了。
来人自称姓李,练了十来年拳,就想到处访一访,这回来是听说这家武馆有真东西,见识见识。“想让常师傅指点指点。”他抱拳说。
上三下四,乾坤朝天。大师兄打量他的手势,心里明白,这是有师承的。既然如此,就不能太敷衍,少不得抱抱拳,请到屋里面,寒暄几句,敬杯茶。
李大汉说话瓮声瓮气,在屋里听着像敲鼓,他将一碗茶“咕咚咚”一口吞下去,茶根也嚼了嚼宴乐,道:“我性子急,不如就请常老爷子过来指点指点。”
大师兄摇摇头,说:“我师父早已不理世事。不过,李兄过来,不可失礼,我陪李兄演一演吧。”
李大汉先不答话,只将眼睛打量了大师兄几下,摇摇头:“不成,不成,你功夫只练到骨肉,没练到筋脉,我和你搭手,没用。还是我去见见常师傅吧。”
大师兄见过多少人,这样的话听了就如清风过耳一般,笑笑,也摇头。
李大汉站起来,说:“我先练练,你看要是行,就领我见见常师傅。”
说罢,也不等大师兄说话,将身一纵,也不出门,就在中堂这儿打了一套燕青翻子,高低腾挪,转折如意,看着高高大大,却灵活得犹如一只狸猫。只见他踢腿发拳,根节俱贯,力走丹田,在这几步宽的屋子里,打完三十六式,竟然半点没碰到屋里摆放的家什,收势坐下,鼻息微微,竟似毫不费力。
大师兄心底也惊叹不已,没想到这世间竟还有如此武人,瞧着这拳术算不得什么,招式都是大路货,但“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大师兄是识货的人,只看了三两招就知道,自己是不敌的。
他只好使个拖刀计,自己先陪着说话,给小徒弟一个眼神,让他去告诉师傅。
过不得片刻,门口已经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前面那个脚步细碎,一定是小徒弟,后面那个却似有似无,平稳如山。大师兄连忙站起,迎了出去,果然是师傅走过来。
李大汉也站了起来,几个人都在屋子里,他却一眼就看出中间的老者必定是常振之。
师傅走过来,看着李大汉,李大汉也盯着常师傅,不说话,彷佛看到什么新奇的珍宝,又好像面对一只凶恶的狮子。
师傅挥挥手,就把大师兄和小徒弟两个人赶出去,门也关上。小徒弟焦急地看去,只来得及见到两个人把手搭在一起,师傅的背影巍然,犹如老松奇岩,又好似弯弓紧弦,轻轻说了声:请。门就紧紧合上。
门外的人都不敢进去,却也不愿干等着,扒着门缝,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
天色将晚,天空却飘起雪末,洒了一阵,停了,又开始下,这一下就大起来,纷纷扬扬,盖了一地,天空都好像压下来。
忽然门开了,师傅携着李大汉的手,笑着出来,吩咐大师兄置备一桌菜,又要喊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一起来吃饭。
吃饭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师傅就留李大汉住一晚,等雪停再走。李大汉已吃了三大碗切面,又加了五个高脚馒头,刚刚吃完,听师傅的话,就停下筷子,说不敢再做打扰,既然吃饱了,也就告辞了。
他就这样背着来时拿的包裹,一步步走入雪里,师傅看着他远去,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李大汉人影消失后,长长吸了一口气,回头对大师兄说:元田,这下雪后,空气就是好。几个徒弟唯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