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在我的一生之中,却送走了两位爷爷。
我的爷爷是挑着挑子携家带口逃荒逃到东北的,那个年代,吃不上饭不是什么新鲜事,更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毕竟,十里八村的街坊邻居家家如此,谁也不用笑话谁。但凡有点儿本事的,大多都“跑路”了。爷爷的逃荒史是父亲讲述于我的,曾经年幼的我只是觉得爷爷还挺有冒险精神的,一丝敬佩之情便打心底里生发出来。后来,看了《一九四二》这部电影,看到最后老东家拉着小姑娘的手往山坡下走的镜头,竟恍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在那漫山遍野盛开的桃花之中,仿佛隐约可以看到爷爷挑着挑子带着一家老小北上的身影。
听我父亲说,我的爷爷很早就去世了,那时候他也才十岁,有天晚上他守在爷爷的身边帮着爷爷卷烟,只听得爷爷肚里“哗啦”一声,就倒下了。爷爷就这么突然间走了,默默地,远没有他千里逃荒那么惊心动魄。
父亲说爷爷嫌他这一脉家里人丁稀少,所以一生生养了十个子女,本指望到了富庶之地,能够儿孙满堂、安享晚年,然而他却一个孙子辈的都没见到,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给我们留下,我只能从父亲寥寥不多的语言中端详爷爷的音容笑貌。随着岁月的流逝,这寥寥不多的语言也被父亲慢慢地封存于记忆深处,藏于心底的某一处角落,不容我们轻易去开启。死别已吞声,何须长相忆?
爷爷走后,奶奶带着十个孩子改嫁了。那个年代,一个女人独自生活尚且不易,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子女,在狭窄的生存边缘,容不得有太多精神上的顾虑,在命运的催逼下,每走一步常常是情非得已。
这个爷爷,我是见过的,他和奶奶晚年养在我家中,由我的父母悉心照料。记得爷爷刚来我家那会儿就已经很老了,很高的个子,精瘦精瘦的,却特别爱吃肉,尤喜白肉,顿顿不离,爱喝浓茶,爱睡烫人的热炕头儿。每天吃完饭,他便沏一壶茶,往沙发上一坐,一边喝茶,一边闭目养神。见我放学回来了,就像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战友一样,拉开了话匣子,讲的几乎都是抗日时期的事。一开始我还挺愿意听他讲那过去的故事,但陪他聊天着实是个累人的差事。他耳朵不好,我跟他说话都得扯着脖子使劲喊,他才勉强能够听清楚,多数时候也都是凭猜测自顾自的说着。
爷爷在我家呆了六七年,直到奶奶去世后,他便颇有顾虑地找来自己的亲孙子,把他接走了。父母想,那毕竟是他自己的亲人,再怎么说也要比跟我们的关系近,他晚年或许也会过得更舒服些,便没强留。那年,爷爷已有九十四岁的高龄。
随后不久,我父母便去了外地谋生,我也上了大学,家里的房子也卖掉了,打那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爷爷。再后来听到的消息是,爷爷的孙子说什么也不愿意赡养他了。领居说,不止一次看见垂暮之年的爷爷在冰天雪地中匍匐着抱柴火,只为点一通火炕取暖。有一年,我母亲回老家办事,顺道去探望爷爷,爷爷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拉着我的母亲,久久不肯撒开,老泪纵横……这之后没多久,他老人家便去世了,没来得及让我再叫他一声爷爷。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爷爷的音容我竟一点都没有忘记,仿佛昨天才和他聊过天,听他讲他那九十多年生命里的跌宕与悲喜。
成家之后,我又多了一位爷爷。这位爷爷个子不高,瘦小瘦小的,印象中,他总是带着一顶雷锋帽,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的在屋子里慢慢地挪着。爷爷上过私塾,听说我读书多,第一次见面时便饶有兴致地跟我谈论起四书五经,并很自豪的把它收藏的书拿给我看。他常叮嘱我爱人要好好照顾我,比如出去逛街时,要带着报纸和瓜子,累了就把报纸铺开让我坐在上面,嗑嗑瓜子,歇歇脚。当时只是觉得老人家很有趣,竟然教自己的孙子撩妹子。现在想来,老人家委实可爱至极,我知道,对于我这个孙媳妇,他很喜欢。
爷爷高寿,每逢给他过生日的时候,我总是说那两句祝福语:“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他听了,很是高兴。高寿的爷爷盼重孙,盼了一年又一年,在他走过九十六个春秋的时候,这个盼头终于落了地。小家伙儿出生那天,爷爷说什么都要从老家赶过来,考虑到他年岁已高,禁不住火车上的长途劳顿,家里人只得哄着他,说等过段日子带孩子回去看望他。没想到,这一等,竟是遥遥无期。
今年春节,本应回老家一趟,让爷爷见见小家伙儿,然而我顾虑着天气寒冷,孩子太小禁不起折腾,想等天气转暖时再动身。恰逢这次新冠疫情,更打消了我们回老家的念头。我本以为,等疫情过去,春来之时,爷爷会戴着他的雷锋帽,拄着拐杖在门口迎接我们。但令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正月初十那天,老家传来了噩耗,爷爷去世了。婆婆整理了爷爷的遗物,翻出了爷爷给重孙的红包,这红包是他早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的,想不到却没来得及送出。
爷爷老了,就这么静悄悄地走了,带着他这一生漫长的回忆,带着他对小后人儿的殷切盼望,静静的,走了。爷爷就如同一棵老树,一生拼尽全力护佑子孙,好不容易等到子孙都已成材,又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熬到我们开花结果,却来不及看上一眼,便枝叶散尽,撒手人寰。留给我的,是未能让爷爷得偿所愿的深深的遗憾,每每回想,总是令人泪目。
人这一生,或短或长的光阴里,总会有许许多多平凡却令人动容的故事,留给人或浅或深的回忆。岁月带走了老人们,却带不走老人们留给我们的记忆,正如日野原重明先生所说:“人死后并不会消失,而是会以更深刻的方式留在生者的生命里。”唯有不相忘,可抵岁月长。
此刻,带着这份深刻的记忆,向爷爷们道一声:“您老,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