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纳鞋底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窸窸窣窣的,经典动作是拿锥子扎几下后,去头发上磨磨,小时候也不知道头发为何能磨锥子。我伏在老榆木桌上写作业,铅笔尖划破纸页的声响与她的声音此起彼伏。台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佝偻得像棵风干的枣树。
"丫头,穿暖和。"她把新纳的布鞋推到我脚边。鞋面是用旧窗帘布改的,针脚密得像蜘蛛网,鞋口还沾着几点苍耳子绒毛——准是纳鞋底时从院里刮进来的。我嫌灰扑扑的不耐看,赌气把鞋踢到墙角。母亲没说话,只是默默拾起来拍打两下。
高考前夜,我被模拟卷压得睡不着。月光透过窗棂爬上床头,忽然看见母亲端着药碗进来。她披着去年的薄棉袄,袖口磨得发白,几根银丝在鬓角闪了闪。"喝完睡吧,明天给你炖鸡。"药汤腾起的白雾模糊了她的眼睛,我才发现那双总给我买新衣的手,虎口裂开细小的血口。
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母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了整晌。她抱着褪色的帆布包,里面装着鸡蛋和核桃,衣襟上沾着麦秸屑。迎面而来的风掀起她空荡荡的左袖管——去年收稻子时被镰刀划伤的伤疤,像条僵硬的蜈蚣。
火车站的月台白得晃眼。母亲把布鞋塞进我行李箱夹层,又掏出一卷揉皱的卫生纸:"这是你小时候尿床用的......"列车鸣笛时,她突然转身朝我挥手。逆光中,那只空袖管像只断翅的蝴蝶,在八月的热风里颤巍巍地飞着。
去年冬天回家,发现衣柜最底层整整齐齐码着五双布鞋。鞋面上都绣着歪歪扭扭的小花,最新那双的鞋跟还沾着泥点——定是母亲深夜偷偷跑到河边洗的。我把脸埋进带着樟脑味的旧衣堆,突然想起那个总嫌鞋子土气的少女,已经穿着光鲜亮丽的皮鞋,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穿梭。
昨夜整理旧物,翻出母亲临终前写的信:"布鞋底子厚实,走得稳当。别嫌弃针脚粗,都是夜里凑着月光纳的......"窗外秋雨淅沥,我抱着那双从未穿过的新布鞋,仿佛又看见她佝偻着背,在台灯下穿针引线,银丝垂落,在寂静里织就永恒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