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爷爷说在前
“爷爷,你的名字里为什么有个‘书’字呢,是你爸爸给你取的吗?”
“爷爷,给我两毛钱,我想吃大饼,还得二两粮票。”
“爷爷,四叔又逃学了,把你摊上的大柿子偷了两个,给他们班女同学吃。”
“爷爷,我妈说了今天你给我们扯花布,下班时带回来。”
“爷爷,我学校放了假就过来看您,别老等我。”
“爷爷,输液不能一次输太长时间,一个礼拜可以了,喘得厉害让三叔带医院去看。”
…………
真水写他爷爷,我突然想起离开我快八年多的爷爷。这是我和爷爷一些零散的对话,他的和善慈爱的样子仿佛一下子就出现在我的对面,冲着我微微笑着。拄着拐杖等我回来送我出去立在家门口的老头子怎么就不在了呢,他去了哪里,在小镇的东坡洒满阳光的那个土堆里吗?还是和早已过世的奶奶在天国又经营着一家小农具店,忙着招揽十里八乡的农民来买农具?
时光不堪说,不知道在哪时就改变了原来的模样,回忆是首歌,一直唱到如今,隐隐约约在耳畔,在心底回旋。
直到如今,感觉里还是觉得爷爷没有走,每次回妈家先路过爷爷家,总觉得我是买了爷爷喜欢吃的东西,看了他之后才要回我们自己家,爷爷和后来的奶奶老两口刚送我出了门,爷爷家两只大猫刚还窝在炕头呼呼大睡,奶奶的炒鸡蛋的香味还在嘴里品咂着。
(一) 爷爷的小货摊
爷爷大小伙子时是个灶火兵,也就是炊事兵,爷爷说是灶火,就灶火兵吧,更形象一些。他年纪轻轻就有哮喘病,家里人不让他干重活儿,部队也照顾他,就安排在炊事班。后来没跟着大部队转战南北,能回家时就回了老家,娶妻生子。我们李姓家是镇上一大户,户群不小,爷爷他们弟兄四个就占了老巷半条街,奶奶家是离我家不远的另一条巷子的老户,郑姓,搞文艺学唱戏做日本翻译的人才都有,奶奶人很和气,脸白白的,笑淡淡的,曾祖一下就给爷爷看好了,娶了过来生了父亲他们弟兄四个,一个姑姑,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陪伴爷爷和五个孩子也就二十年,父亲二十岁时,奶奶在生完四叔大出血之后病恹恹勉强维持了六年之后撒手人寰,迷信说是被一个黑狐给缠死了。母亲那时刚过门,说是感觉里特别害怕,真感觉有狐仙鬼怪似的,其实是奶奶走得时候年纪不大,才四十出头,正壮年时,和老丧不一样,大大小小五个孩子,可怜加悲苦,所以有种恐惧的感觉。
爷爷在奶奶去了之后,人们都说这一大家子咋活,爷爷活下来了,孩子们也活下来了。爷爷部队回来一直在商业上工作,当时在百货公司上班,是保管,镇上所有商店的文具布匹日用都从百货公司拿货,爷爷管着文具那个大仓库,我们时常溜进去和爷爷点货,有时会悄悄偷块橡皮铅笔出来,爷爷知道会让我们交出来,不知道时我们就避着爷爷偷偷用了。
父亲那时娶回母亲,二叔三叔姑姑都是半大孩子,陆陆续续爷爷都给他们娶媳妇,找了女婿。四叔奶奶走时才六岁,一直母亲给带着,长嫂如母,众人拉扯着也就长大了。三叔结婚时,三婶母家太会算计,说爷爷不让三叔接班儿,三婶儿就不嫁过去,爷爷无奈,只好退休把班儿让三叔去上。
从此后爷爷因为有四叔还没有娶亲,就自己先在老街口弄了个小摊子,卖炒瓜子,炸蚕豆,我们叫炸大豆,陆续卖得东西也多了起来,冬天有冻柿子卖,夏天添些农具卖,慢慢的摊子大起来,卖得货五花八门,纸钱,香火,水烟,擀面杖,反正家里用的一些常见的东西都有,锅碗瓢盆,扫帚簸箕。
爷爷的摊子是我小时的乐园,有吃有喝,有玩的,上学时还可以装一兜子瓜子或大豆,上学路上分着和同学一起吃。爷爷卖货收钱一直腰里挂着一个黑皮兜,那里总是有那么多零钱,我们几个常常垂涎三尺,问爷爷要爷爷不给就趁爷爷晚上给鞋帽厂下夜睡迷糊时悄悄偷爷爷几块零钱,拿去买小人书,糖果,辣菜,爷爷知道了顶多说我们几句,也就过去了。
记忆中爷爷是个很优雅整洁的爷爷,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头脑特别清醒,也许是做多年保管的原因,爷爷做买卖也是一把好手,进货出货都十分清楚,爷爷是他们家读书最多的,所以记账写字没问题。
这个摊子一年比一年铺得大,货品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好。我上高中时爷爷一直在卖着货,当然四叔早已娶妻生子。爷爷虽然有喘症,自己做买卖有钱,退休有工资,可以说是个有钱的老头子,稍微有不舒服爷爷就会抓药输液,所以身体也没啥问题,但爷爷一直坚持经营着他的货摊。
爷爷的货摊是我们那一代人的集体记忆,旧街的街口爷爷那片店是我和同学们经常约定汇合的地方,十里八村都知道我们水口街有个李二老头子。我后来工作之后,下乡说起来村里人还有些记忆,说他们经常开春在爷爷那里买锄头镰刀。
爷爷什么时候处理了货品不摆摊具体时间我说不准确。不摆摊之后爷爷就安心家里呆着了,深巷老院很快又成了一群老头子老太太汇合玩牌闲聊的地方,爷爷家里的日子也过得很有趣。
(二)爷爷的孝顺,他的离世和其他
二妹记性好,和爷爷那时做买卖一起呆得时间长,我去大同读书时,她在家里上学,每天能见到爷爷,帮爷爷的忙也多,爷爷给他讲故事拉家常也多,跟前一起和爷爷做买卖的那是半条街的小买卖人,奇闻异事太多,想想实在是一种美好的经历。
爷爷的孝顺就是妹妹听附近和爷爷一起的老人们说起的,这些老人有爷爷的大哥,两个兄弟,我们的大爷爷,三爷爷四爷爷,爷爷是老二。
大爷爷是个极不孝顺铁公鸡,三爷爷人憨厚、直硬、犟,四爷爷呢,花公子哥儿,喜欢女人,因此吃了官司,还是父亲给他写状子把他捞出监狱的。所以曾祖父母,特别满意爷爷这个二小子,又因为爷爷一直有哮喘病,家里人很照顾他,书爷爷读得最多,苦爷爷吃得最少。大爷爷三爷爷开车马大店,四爷爷因为作风问题把公职丢了,只有爷爷吃公家饭 ,妹妹说都是爷爷孝顺爹娘有好回报。
曾祖父母活时,爷爷在家里侍奉老人特别周到,晨起问好,睡前问安,《弟子规》里说得“晨则醒昏则定”,大概就是说爷爷这样的孝行。出门不管多晚,爷爷回家先不回自己家里,把买的父母喜欢吃的东西先送进去,陪父母说话聊天,直到父母要休息时才回转自己家里,常年如一日,从来不给父母颜色。
爷爷是个极节俭自律的人,从来不浪费一分钱,用的非常简单,后来的奶奶直说爷爷抠门,手纸都舍不得买好的,毛巾买最便宜的。他就是这样严格要求自己,身体力行,攒了不少钱,给儿子们娶了四房媳妇,出聘了一个女儿,又给后来奶奶带过来的儿子娶了亲,安了家。父亲一个人打拼有了自己的家业,其余几个都是爷爷帮忙买房盖房,成就了他们的家庭,三叔一家拿爷爷的老院换得了一个单元十二套楼房。爷爷走时把在三叔门市部里买的大家一起聚餐时他老人家准备的酒水肉食钱1200元结清,给母亲和父亲留了几千块钱,感谢父母最后的陪护照料。至死兜里还装着给二叔家二儿子上学的六千块钱学费。
爷爷默不作声,喘症发作,奶奶给拿错了药,等在身边的亲人被叫齐时,老人已无力回天,安静地合上了眼睛,享年90岁。我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是父亲打来的电话,第二天我安顿好家里匆匆赶回老家。 一转到爷爷家的那条道就听到唢呐哀哀怨怨的声音在风中飘转,泪水禁不住长流而下,不能自已。近家门是爷爷的棺椁横陈,漆黑的棺面无情地告诉我爷爷就在那里,他不会再对我说话,不能再冲我笑,白幡白花黑帐围在棺木周围,棺前是烧纸的火盆,我跪在棺前, 纸火飞扬,是爷爷知道我回来了吗,我哭倒在地,妹妹她们拉我起来时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浑浑噩噩换上孝衣,披麻戴孝竟然轮到了我,这是多么得让人难受啊。晚上开棺时,我摸了摸爷爷的脸,手触之感觉爷爷还似乎是温热的,他面容慈祥平静,和生前睡着时一模一样。我禁不住叫了声爷爷,他好像动了动,大概知道我回来了。夜里我们守着烧纸的火盆给爷爷守灵,棺棚外是深黑幽寂的长空,有火,有爷爷在旁边,我们似乎没感到害怕,一直悄悄说着话,回忆着爷爷的生平,直到母亲叔叔们换我们回去。
爷爷走了,勤俭持家,把攒下的十多万全留给了身后的人事,丧事所有费用是爷爷自己的钱,办完结余的五个子女平分,一人万数,单位给的丧葬费留给了奶奶,三万元的存款也在生前给了后来的奶奶和他的儿子闺女儿。生时尽力死后尊贵,没有拖累任何人,没有留下遗憾,清清白白而去,踏踏实实而归。
爷爷值了。
他的孝行、自律、节俭像一股热流一直鼓荡在我们的血液里。我回夫家看望家里老人时,爷爷的教导还在耳边:“丽儿,什么时候也不要忘记孝顺老人,东西要买好的,事要尽心。”我们一直践行他的好品质,父亲爷爷生前病中守候在侧,母亲做饭送水无微不至,二妹对待寡母婆婆一直让外人称赞,他们婆家说不说好我们恪守我们的孝道,我和丈夫帮助家中大哥在他们几个孩子最关键的时候给予金钱和人力的支援,减轻老人的负担,也算尽着我们的孝心。
爱会传递,孝大于天,这是爷爷留给我们最珍贵的礼物。
爷爷生前爱看书,戴着一个黑框的老花镜搁在鼻尖上看书样子在我的记忆里是最温暖的一幅画面。爷爷的书有从废品收购站捡回来的,有我们拿给他的,反正在炕头的一角总是搁着几本翻烂发黄的书,书旁边总是卧着他的那两只大猫,还有他们老人一起玩的纸牌,水杯,一团擦炕抹布。
我和爷爷说在后
“爷爷,我又给您买了您喜欢吃的大粽子。”
“爷爷,要不要看《邓小平传》,我们乡里人手一本,下次给您带一本回来”
“爷爷,您真牛,退休工资比我工资还多。”
“爷爷,民政局要您补办的和奶奶的结婚证我下周回来带您去办。”
“爷爷,回去吧,秋凉了注意别着了风,喘会厉害。”
“爷爷,爷爷……”
叫着爷爷,忆着爷爷,写着爷爷,我再一次禁不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