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森林 | 令人惊叹的一切,烟消云散了

北方森林的辉煌与沉静

早些年的深秋时节,我总要到北方山林中呆几天。只有在深秋的北方森林,在变化的一周里,一切都在成熟,一切也都在消逝,辉煌与颓废——充满张力的乐章正在演奏着。

普列什文写过:“世界是美丽非凡的,因为它和我们内心世界相呼应。”

他还写过:“我站立着和生长着—— 我是植物。我站立着、生长着和行走着——我是动物。我站立着、生长着、行走着和思想着——我是人。”

在深秋的森林里,前一天赞叹的景色,第二天早上就烟消云散了。在短暂的欢愉之中,站立、行走、思想着,我曾感到自己真实存在了。

无以伦比的树

森林里有一棵老树,大约要七八个人才能将它环抱。它细密的枝丫挂着五彩的旗帜,骄傲地伸进云朵。踩着松软的落叶,我迎着阳光向它走去,感到了幸福的降临。

对这棵树的色彩描绘几乎徒劳,色彩若过于艳丽,会显俗气,若平淡一些,便无法传递灿烂的神韵。

万事万物都有闪光的时刻。这一次,我有幸见识了一棵伟大的树,在一年中最好的时候。

河流源头的下午

在蚂蚁河源头,我喝着清冽的泉水,看见两条溪水正向西面的草丛流去。养蜂人坐在自己的窝棚边上。村里人告诉我,这里从来没有花蜜好采,可是放蜂人们却要坚持一年四季坐在那儿。

阳光从山背直射而来,远山层层叠叠,如皮影一般。再往下看,森林的细部隐匿于阴影之中。飞舞的虫子在阴影的衬托下,通体透光——他们染上了梦幻色彩。

我在树下躺着出神。爬起来时,浑身粘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种子。阳光变化,明亮的飞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大树的终结

经过一夜风雨,昨天的大树,像被剥光了衣服,才隔了一个晚上,就繁华落尽。

喝两口二锅头,我抬头盯着太阳,它在云层中缓慢移动,当太阳从乌云的缝隙中钻出来的时候,眼前的景色忽然明亮了,身上的冰冷才得以缓解。只不过这样的时刻总是短暂的,乌云向远方延伸,生长繁殖,覆盖一切。

如果没有阳光,森林也缺乏活力。冰冷潮湿的空气,笼罩树林的淡灰色调令人焦虑不安。整个上午我总是这么抬着头,判断太阳运动的位置,等待云脚渐渐发亮的时刻。

两棵白桦

赶路时,见到两棵白桦树,并肩站立,姿态高贵。

阳光刚好从他们的正面投射过去,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卑微的两个生命被舞台的灯光照亮,衬着铅灰色的背景,通体如象牙般洁白,不断向上、不断分开,每个细小的都区别于背景,明媚而清晰,那些枝头上闪烁着金色的光,一阵风经过,便有成片的光芒向空中簌簌散落……

若不是凋零到如此程度,白桦削瘦的躯体细节也不会显现;倘若叶子落光,反生孤独、凄凉的调子;若逢晴天,便无衬托,显得乏味平常;若单单阴天而无光芒投射,明亮的枝干混同于其他,谁又会留意到他们呢?

时间运动至此,因缘际会之间,两棵树才展现出高贵的姿态。

清晨的光

清晨,我躺在炕上,听见猪叫,听见刀锋迅速穿透了脂肪。有人在用热水烫那猪头,猪头宁静地闭着眼睛,每个毛孔都均匀地升腾着热气。

“再看那好景儿就得等明年了!”杀猪的老头儿说,“再过三四天就要结冻了。”

弄好了猪,老头儿牵着他唯一的牛出门了。那是一头很强壮的小黄牛,他俩得意洋洋地往前走着。

铁轨、车辆、树木、水塘……他们经过的一切,都反射着耀眼的永恒之光。

躲雨的时光

中午乌云集聚,不多时,悄无声息地下起小雨。我往林场纵深走,请求在工地的小棚子里避雨。

跟工头闲聊起来,他说:这些天叶子落得实在太多,那些变红的“色子树”,下霜就红,红了就落,现在山上的红色已经少了很多,再过两天,恐怕秋风扫落叶,就什么都剩不下了……他又兴致勃勃地讲起自己在井冈山、贵州山区、西藏阿里的见闻,他的话很多,似乎积攒了太多日子,一年到头在外修路,寂寞得很。

不一会儿,雨下大了,打在塑料棚上,砰砰作响。聊天之间,雨又停了,这是何等诡异的天气啊!

再见,工头跟我挥手,恐怕我们没有机会见面了吧。

晚秋的清冽

我走在雨后的小路上,心中踏实而喜悦,阳光透过树木的间隙,在道路上隔开或明或暗的阴影。

黄昏之前,我努力赶路,可是比不过日光的消逝。森林暗淡下去,挂在草丛中的雨滴不再闪光,按下快门之后,东边的草地也已经消失了。

此刻的树林比前几天更加肃静,色彩重归深沉、含蓄。向里面走,在一些地方可以获得开阔的视野,远山飘缈而苍茫。

我搬了石头休息,深深呼吸着,晚秋最后的清冽空气。从我的嘴里,居然呼出了水蒸气。

有火车经过

铁道口的小房子旁边,站着倦怠的值班员。小站的喇叭里不停播放着:“火车就要开过来了,火车就要开过来了……”

值班员跺着脚,缓慢地挥舞黄色旗帜。

火车经过,留下了静谧的道路。通向远方的铁轨是寂寞的。那些渐渐没入黑暗的树、微微闪光的小水塘、被风吹拂着的低矮的蕨类植物,还有停在空地上的拖拉机,都因为暗淡而显得忧郁。

一种很平常的告别方式

空无一人的小路,在不同时间,它们通往一个特定的地方,尽管我从来都没有走到过那里。

前一天,树林深处还有人唱歌呢。我记得一个苍老的男中音,在哼唱着“三套车”。

我大喊了几声,唱了几句。我听见了自己,没有回声,甚至没有小鸟起飞。

我要离开树林。在我身后,秋天正在加速度走向完结。可是总有冲动,要转过头去,再看一眼落幕前的林中小路。


笔记写于2004年,2017年修改整理。

作者:王可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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