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晨起忽思童年往事,对记忆中,故乡天柱山的印象己是淡远。
只记得,在刚上中学的第二年清明时节。
寒气尚未消尽,而山野中的枯草己经开始返绿。一些不知名的小花也从田间地头,路旁沟壑的腐叶枯枝下露出红的黄的各色芽头嫩颜。
那时,县城里的娱乐设施很少,很多人在清明前后都有郊外踏青游玩,或爬山登高的习惯。
而那年的清明正好逢上一个星期六。
学校放假前,班里的班主任再三强调不准爬山,以防出现意外。
可我等年幼,玩心甚重,在班级上都假意应称,回到家里早将老师的谆谆教导抛到脑后了。
星期六清早便约上班中同学,骑上自行车早早的赶至天柱山脚下,山下及上山道中早己是人声鼎沸。
放好自行车,我们便随嘈杂纷乱的人们攀缘着上山的路径,缓缓徐行。
那时的上山之路是多年来登山的人们踩出的野道,并不是现在刻意修砌整饬的石磴山路。
一路上探花寻草上窜下跳,攀岩扶石大呼小叫倒也热闹。
攀爬及至“此天柱之山”处,站在岩前仰望,悬崖壁立,怪石兀突,苍色空濛,俯视远处,田畴平展,远峰逶迤,村舍烟色,天地浑茫。
只是当时年幼,只顾贪玩游走,未曾有丝毫可尽情领略“东天一柱”雄姿的心境。
更是因年幼无知,漠然无视那震铄古今,已逾一千四百年的北魏时期的摩崖碑刻石铭。
直到近些年来读碑临帖,方觉家乡北部那座擎苍柱天的孤峰上,竟刻藏着如此奇瑰异宝。
2018年元月,元旦刚刚过去,迎来第一个周末。
虽已岁至小寒,初九方始,然朔风未烈,朝雾微茫,冬阳远照,细细煦暖。我忽然兴起,驾车携妻远赴家乡的天柱山,以期时隔三十载后,故地重游,再寻往昔旧情。
在故乡北部,绵延分布着几座有名的山峦: 大泽山、茶山、和更北些的云峰山等,天柱山便在巍峨秀丽的大泽山西南部。
这是一座海拔仅280米的小山,孤峰独起,一柱擎苍,不是很高但又比较显高的山峰。原因是它的周围,都是比较低矮平坦的丘陵坡地。
山上石层叠垒,异峰独起,怪石巉岩,耸峙天际,山顶更有巨石突兀矗立,超群卓远。
它远看孤峰秀峙,高冠霄星,如柱擎天;近观鹤岭横悬,怪石突兀,云岩凌空,鸾峰直上,气势非凡。
古人云:齐之山海天下冠,而东莱之间,山水形势雄深,若一柱擎苍,峰迎天地,别有一番气势,山也由此彰名。
全国称天柱山的山峰有许多座,皆比此山大很多,纯以风光景色论,老家的这座山是显的单薄了,也相对逊色。
但这座山在中国文化史尤其在中国书法史上,却有着其他同名的山所不能比的名气。
此山之名铄震天下,皆因山顶之上的几块历经千百年而不朽,今日仍熠熠辉耀的,刻于北朝时期的摩崖石刻。
其中郑文公碑和天柱石室铭刻最为著名。
矗立在天柱山南边的郑文公碑,该碑通刻在一块天然巨石上,高3.2米,宽1.5米,阴文20行,每行40至50字不等,共计881个字,碑刻距今己逾1400余年,虽经风雨驳蚀,但仍清晰可辨。
该碑是北魏永平四年(511)光州刺史郑道昭所书镌。
天柱山之上的石刻为上碑,下碑刻立于今莱州境内的云峰山上,内容相同皆系为其父——兖州刺史郑羲歌功颂德之作。
今日携妻重登此山,因冬日天寒,山道两旁疏林枯草,寂寂无人。
石磴青阶黄叶纷落,偶尔山岩悬崖之中,惊鸟跳跃穿空,叽啾凄惶,更令人心觉悾惚凛然。
山谷中山风鼓荡,比山脚下的风大了许多。从山道旁折了条稍粗旧枝,交于妻子手中作拄扙,也拔开伸展在道中的荆棘杂草。
蜿蜒曲折,踽踽缓行,至郑文公碑亭之下,倚亭柱驻步歇息。
今之郑文公碑犹如旧时斜立,只是借山岩倾势新建四方高亭,将其覆掩亭中,以避风遮雨、抵霜御雪,并封铁栅落锁以拒人。
我与妻拍照良视许久,观其书,用笔清癯瘦硬,方圆兼使,圆转流畅。字大小有度,疏密随形,相互揖让,浑然一体。
余竭力靠前欲辨其迹,字虽可辨怎奈风化剥蚀久矣,许多字句之笔痕刀印几与石平,其势微微乎。
吾抚柱思忖,长吁太息不己。
转身继续攀长阶往上,迎面道中有一株古松斜曳相迎。
揖让过去,乃一巨石矗空,探首倾崖,若森然威立,于岩下留一窄处供人紧身斜行能过。此乃守天柱之天将乎?
再上行五十余米,乃见一陡直石阶,岌岌危势,直抵峰顶。顶处乃一巨石掩覆石屋,中亦立一碑刻,曰“石室铭”乃四言诗。
其内容亦是赞美天柱之高峻,东堪石室之幽僻及抒发欲栖此成仙之愿望。
其文采斐然,书写婉丽飞动,饶有天趣。因石室下临绝崖,地势极为险要,人迹罕至,故保存完好,一字未损。
余用相机细细录下,及归家再细品之。
稍息之后,我便与妻下山。山道中数次回望,峰上之松仿若揖手相送。而我亦眷恋不舍。
遥想儿时,我曾那么近距离地贴近着它、抚摸过它,静静地走过它的身边,毫无怜惜地远离它,将它抛弃在身后。
多年来,持在手中细细品读,置在书案上常常心摹手追的那本碑拓,原来就来自于我曾经攀爬跳跃的那座山上,就来自于被我无知戏弄转而无言错过的背后。
无缘乎?有缘乎?应该还是有缘吧?
至少我离它不远,一个转身便能再重拾起它,靠近它,或满怀敬意地躬身在它的面前,在一千四百年的历史风烟里,让我与它重逢。
让我的手指抚摸着它驳蚀的面容,将它千年的沧桑刻进我的心里。
意犹未尽吟哦乃记:
东莱山海间,平地起孤峰。
鸾峰排云上,飞岩兀凌空。
势耸峙天际,超群卓远声。
辉耀炳春秋,皆赖魏碑名。
千年铄霄汉,书丹郑文公。
上遊天柱兮,下息卧云峰。
诵著勋德迹,彰乎述景行。
绵荣光后世,东堪《石室铭》。
峻极接松月,丽景照空溟。
后人闻之韵,掬之亦有声。
望之有真情,涤人世俗风。
悬崖渊万刃,道畅乘幽明。
朝晖映高冠,夕曜益长生。
相负三十载,携侣寻旧情。
草长没石径,折枝惊山灵。
天寒人不至,疏林鸟独鸣。
抚石崖犹悬,松花曳岩中。
俯望山下色,田畴村烟净。
群峰多逶迤,苍野亦空濛。
踵跡寻古意,碑铭覆高亭。
雨蚀风剥痕,残迹光灼明。
陟此抚往昔,慨然造化功。
而今吾又至,不枉千里行。
凭风吟啸者,笑看万峰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