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人生如甘蔗,甜在嘴里,醉在心间。我说,人生确似一杯白酒,在爽心的瞬间,总有那么悠然一口,让你感觉似酒非酒的浓烈苦涩。这苦涩的源头,却是那份抹不掉的来自心灵最深处的一缕思念。
父亲节到了,我突然感到烦躁不安起来。诸多的快乐,一下子被扫出记忆,父亲的身影占据了我的整个大脑……
二十年前,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父亲突然间离开了人世。当时,家里只有我一个尚不到十岁的侄儿。父亲撇下他爱的和爱他的亲人走了,包括他疼爱的孙子和牵挂着的老母亲走了。第二天上午,当我的分管领导告诉我这一不幸的消息时,我一点儿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无法接受那个事实。
当我跌跌撞撞地赶到老家时,父亲已经安静地躺在了堂屋的门板上。门板前点燃着一盏煤油灯,昏暗的灯光在若隐若现;一床用了多年的棉被盖在了父亲的身上,那被套还是我刚工作时给买的。父亲的脸上被一张黄色的冥纸遮掩着,脚上是一双旧棉鞋......我忍不住伤心,想掀开黄纸,看一眼我那可怜的父亲。七十岁的大姨娘一把抱住了我:“孩子,这是规矩,你千万不能这样!”不让我看父亲,我只有伏在父亲冰凉的尸体旁嚎啕大哭起来。我真的不明白,十二天前,我们一家三口还回来看望过父亲,当时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来,仅仅过了两周的时间,父亲就和我阴阳两隔了。父亲曾多次答应我,要去城里看看风景,可他就是舍不得他那幼小的孙子,一次次承诺,一次次失信。现在,他是永远兑现不了自己的诺言了,他也不再挂念他那年老甚至有点痴呆的妈妈——我的祖母了,他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看着眼前的父亲,我的心被一次又一次地撕开,在大姨娘(和父亲住前后村庄)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才知道,父亲的身体连日来一直不是太舒服,去镇上医院买了几副中药,吃了,但没见效。镇上搞什么水利工程,儿子和媳妇们都去工地了,大姨妈让他打电话给我或者姐姐,他总是说,过几天就好了,她们工作太忙,别打扰了。哪知父亲最终没能扭过自己的身体,悄悄地走了。大姨妈说,你父亲走得太突然,连一件象样的衣服都没有,也只能这样将就一下,委屈他了。我说,这怎么能行?父亲才刚刚六十出头,他一辈子含辛茹苦,我要让他风光体面的上路呀!大姨妈拗不过我,只好派人拿着我给的钱,迅速到镇上为父亲买了该买的东西。
其实,按照当地的风俗,出嫁了的姑娘是不能替父母买“妆死”衣服的,姑娘买再多,死了的父母也收不到。我管不了那么多,我不能寒碜了我的父亲。我又能为我的父亲做些什么呢?仅此而已。
后来,我多次问我那不满十岁的侄儿,爷爷到底是怎么死的?不问还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让我更加心痛。侄儿说,父亲在临去世的那个晚上,还是有征兆的。他整夜根本就没有睡觉,身体半倚在床边上,翻来覆去地转身。侄儿也曾问他怎么了,可父亲只是说,没事的,你先睡,我躺一会就好。侄儿还告诉我说,父亲不知道在床头寻找什么,翻了好几遍,也看了好多遍。最终,侄儿睡着了,父亲也在不知不觉里永远地睡去了。当侄儿一觉醒来,发现我的父亲手脚冰冷时,才忙着喊人求救,可是父亲已没了呼吸。
就这样,父亲走了。火化父亲尸体那天,雪花飘飞,细雨连绵,在雨雪里,望着父亲被抬上了灵车,我的心里好痛好痛。在那泥泞的小路上,我一手拽着车,一手拉着父亲的衣角,久久不肯松开。父亲的离去,比当年母亲的离去更让我悲伤,更让我心痛。从此,我永远没有了双亲。
安葬了父亲,回到了自己的家,因为走不出那痛处,我大病了一场,也落下了从此不能流泪,不能过度悲伤的毛病。否则,我会睁不开眼,我会心绞痛。父亲,对父亲的思念成了我永远抹不掉的疼痛。
父亲的一生,可谓是多灾多难,坎坷多磔。十三岁时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与祖母相依为命,耕地耙田,打粮晒谷,样样是行家。祖母也曾送父亲出去读过几年书,但总因家中缺少男丁,父亲又踏着原路回到了生养他的土地。再后来,因为父亲打得一手好算盘,当上了生产队会计。与母亲结婚后,先后生下了我们兄妹六人。父亲尝尽了不读书的苦楚,所以,小时候我就听父亲对母亲说,无论如何,我的孩子都要上学,至于他们能读到什么程度,那是他们的事,我们要尽力。在村庄上,现在还有老人经常说起父亲含辛茹苦供我们姐弟六人读书的事。
父亲养育儿女的艰难,在我的记忆里不是太清晰的。但在母亲去世后,父亲所遭遇的苦难,至今仍让我记忆犹新。印象里,母亲的身体一直不是太好,脾气也很急噪,她动不动就向父亲发火,而父亲总是蹲在门槛边上默默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有一次,我忍不住问父亲:爸,你怎么不说话呀?你看妈,是不是有点过分了?”父亲却对我说;“你妈生你们很不容易,她身体不好,我们要担待些。”父亲就是这么一个宽容的人,对家人,对邻居也是如此。
村庄上老奶奶的儿子媳妇为了生二胎,去了很远的地方,一个老人在家什么吃的用的都没有,父亲不害怕受牵连(那个年代违反计划生育的人及其家人是没人敢接近的)竟然将老奶奶接回了家,那个奶奶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局促地站在我家门口,搓着双手,目光游移,呆呆地望着我们一家人。父亲严肃的对我们说:“老奶奶就是你们的奶奶,直到叔叔婶婶回来了,她才能回家。”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很执着的人。
其实,我们家里并不富有。母亲年纪轻轻就生病了,记忆里,她一辈子是个药罐子,三天两头住院,还要营养身体,而养家糊口、教育子女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父亲的肩上。他对母亲几十年的耐心与始终如一的态度也深深地感染了我,对我今生的婚姻生活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母亲去世后,我发现本就少言寡语的父亲变得更加沉默了。他的生活重心就是他的孙子(这个孩子出生八天就死了亲妈)。其次,他还要照顾八十岁高龄的祖母。每天天不亮,父亲就起床做饭给孙子吃,然后送他去上学,回来后打扫院落,喂养家禽,侍弄菜地。由于没有了母亲的唠叨,寂寞了父亲的心,繁重的家务又让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也曾对父亲说过,让他少抽点烟,买点好吃的补补自己的身体。父亲却总是有点绝望的说:“以后你会明白的。”是呀,等我明白过来已经迟了。当年,我真的太年轻了,父亲有一老一小羁绊着,怎么能照顾到自己?我明知道父亲身体有恙,却迟迟不带他去大医院检查,总是找借口说,工作太忙太忙,等有时间了再说,有时候也只顾想着自己的家要换大一点的房子,要买好一点的车子,哪想到父亲的身体?等我回过神来欲行孝时,而父亲已经不在了!我的心又怎能不痛?
父亲走了,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发现,我给他织的毛衣毛裤,他还没穿过。父亲临去世前翻阅的那个小本本,密密麻麻地记满了亲朋好友的电话号码,可他就是没有拨通一人的号码。我的手机号码还被父亲划上了特殊记号,可父亲,您为什么不打我的电话,让女儿来救您一命?您总是将遗憾留给女儿,让我愧疚一辈子,让我心痛一辈子!
父亲,您走了,您解脱了一生的苦难,您忘却了一世的沉浮。
父亲节里,我未敲盘先落泪。我思念如絮,心事沉沉,我想对您说好多好多的话,我想送好多好多的东西给您,让您吃够用不完,可我无所适从。我知道,您活着的时候都不曾向我索取过,在天国里,您更不会开口和接纳我的馈赠。父亲,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女儿只有祝福您:活着受罪,在阴间,您和母亲好好生活吧,不要苦了自己,我们都很好的,甭操心了!
父亲,女儿活在世上,活在城里,活在官场,女儿在许多人面前弯过腰,为许多人斟过酒,也敬过许多人的酒。今天,我要这样毕恭毕敬,表里如一地为你弯一次腰,斟一杯酒,敬您一次。您是农民,我是干部;您是庄稼人,我是城里人;您这辈子已无法超越我的高度,但我有今天全仰仗您的奠基,我永远无法超越您的宽度。您为我弯了一辈子腰,吃了一辈子苦,操了一辈子心,而我呢?
望着这个日新月异的小城,我禁不住泪水潸然:父亲,您是我永远抹不掉的思念。
思念越深,吾心越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