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登场亮相的是冯延巳。
冯延巳(903年-960年),字正中,五代江都府(今江苏扬州市)人,五代十国时南唐著名词人、大臣,曾三度拜相,一直受到南唐中主李璟的信赖和重用。他多才多艺,颇有文名。
其词内容虽说仍逃不出花间词的相思别恨、伤时悲怀,但字里行间常常透出一种对时间和生命的忧患意识,表现出相对丰富的内涵和较为阔大的格局。冯词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愁绪的不具体或不确定性,反映的主题往往隐约朦胧,似是而非。这方面与李商隐的作品有点相似,倒给了读者更为自由广阔的想象空间。
花间词派作者,一向入不了王国维老先生的法眼,除了韦庄、冯延巳、中主、后主四人。
他是这样评价冯词的:“冯正中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翻译过来的大意是:冯延巳的词作虽然仍带有五代词人那种绮丽浓艳的风格,但格局特别大,开了北宋一代词风之先。他和中主、后主的词都不属于《花间集》的选编范围,怪不得《花间集》只字没提过他们。
那就让我们看看冯延巳是如何开启北宋一代词风的。
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
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谒金门:双调,四十五字,上下片各四仄韵。
挼(ruó):揉搓。斗鸭:以鸭相斗为欢乐。碧玉搔头:一种碧玉做的簪子。《西京杂记》记载:“(汉)武帝过李夫人,就取玉簪搔头;自此后,宫人搔头皆用玉。”
词意:
春风乍起,池水漾起阵阵涟漪。闲来无事,她一边逗引着栖息在小径花丛中的鸳鸯,一边折下杏花轻轻揉碎。
独自倚靠着栏杆观看斗鸭相戏,出神得连碧玉簪子斜垂下来也没有注意。朝思暮想着你,却没有你的消息。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喜鹊声声。
据说,李璟看过这阕词曾调侃冯延巳,说:“‘吹邹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冯延巳回答道:“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于是君臣皆欢,一时传为佳话。
忽然而来的一阵和风,吹得一池春水波光粼粼,也让这位思妇的内心波澜四起。春意正浓,万象更新,但她百无聊赖,于是只好在花径上逗弄鸳鸯,揉搓红杏花蕊。继而,她反身走回池塘边,闲倚着栏杆看鸭儿争斗,专注到连簪子斜垂在鬓边也没有察觉。
难道真的是鸭儿相斗让她如此聚精会神?不,是孤独的愁思和绵绵的相思让她走了神,她正被“终日望君君不至”的愁苦和幽怨笼罩着,怏怏不乐。就在这时,几声喜鹊欢叫,她不由得抬起头来,脸上尽显渴盼郎君归来的脉脉温情。
我想,如果是一般的花间词,结句很有可能是“梦长空相思”、“此恨竟谁知?”、“谁会凭阑意?”之类的凄恻埋怨。只有冯延巳,在迂回伤感的情绪中,突然笔头一宕,以灵鹊报喜作为收尾,从而引起读者无限的遐想和猜测。
然而,新的期待是不是又会变成新的失落呢?
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鹊踏枝:冯延巳亲创词牌,又名《凤栖梧》,宋时改名为《蝶恋花》。双调,六十个字。上下片对称,各四仄韵。
闲情:闲愁、春愁。不辞:不怕。青芜:小草。
词意:
谁说闲愁离开了很久?每到春来,我仍然惆怅依旧。为了消愁,我整日在花前痛饮酣醉,不管身体不适,也不怕镜里容颜消瘦。
河边青草萋萋,堤上杨柳依依,春光正美,可为何我的新愁就如春草绿柳般春来即长,年年都有?任凭凉风鼓荡衣袖,直到平林间的一轮新月初上、行人尽归,我还独自伫立小桥,很久很久。
我一直在想,作者内心的闲愁究竟因何而发,是追忆爱情的美好还是感叹人生短暂、时光易逝?怎样的闲愁让他不惜以日日病酒、“沈腰消磨”来消解也无济于事?
思来想去,他的苦闷迷惘更可能是源于对生命的警觉和叹惋,就如杜甫面对“江边一树垂垂发”生发的“朝夕催人自白头”的感慨一样。当然,杜甫伤时悲春的同时隐约还有一种忧国忧民的情怀寄予其中。
总之,冯词的特点之一,就是:朦胧里的不确定性,困惑的深沉和持久性。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持久性使得冯词作品个性鲜明、内涵丰富,意蕴无疑也就更加深远了。
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
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行云:此指情郎。
词意:
这几日不知他像流云般又飘荡到了哪里?忘了回来,也不管春华将逝。寒食时节,路上芳草如茵、百花斗艳,也不知他的车马这次又系在了谁家树枝?
泪眼婆娑中倚着窗儿默默询问飞来的双燕:途中可曾与他相遇?纷乱愁绪如柳絮飘舞,即便梦中,也难以寻找到他的去处。
这是一首典型的闺怨词,将女主人公那种幽怨与期待、苦闷与寻觅的情感纠葛描写得绵邈细腻又入情合理。与一般花间词所反映的闺怨春愁不同,作者在宣示人生苦短必须及时享乐的同时,也指出了人生历程中向来别离多、欢会少这样一个无奈的事实。
推而广之,即是人生在世,痛苦永远是主旋律,快乐则是上帝偶尔给我们的恩赐。这既是人生的悲剧,也是人生的真实状态。
这首词的艺术特色在于接连用了三个问句,采用层层递进手法,使得苦闷相思的程度向纵深发展,直至达到“依依梦里无寻处”的绝望地步,从而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愁思的深重。
当然,冯延巳的闺怨词并非仅仅囿于相思之苦和幽怨之深,他的一些描写男女情爱的作品也相对质朴率真、清丽明快,而且富有浓郁的民歌色彩。譬如他的小令《长命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全词单纯又丰富,平易而雅致,通俗易懂却将女子对丈夫(情人)那种深挚的情意展露无遗。
后人王曾在《能改斋漫录》评价此词时说:“……典雅丰容,虽置在古乐府,可以无愧。”
从上述几首词作不难看出,冯延巳的作品虽说延续了男欢女爱、伤春悲秋等被视为郑卫靡靡之音的侧颜绮丽风格,但由于五代这个特殊时期的动荡、离乱,除了一如既往讴歌人世间最美好的男女爱情外,还表达了对爱与美的热烈向往和追求,并进一步生发出家国、身世之慨,更渗透着一种时间意识,隐含着对生命意义的追索。
毫无疑问,这就为作品注入了更为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境界自然显得阔大高远,而这正是一般花间词欠缺的。
稍稍遗憾的是,他虽三度出相,位极人臣,为官之道却十分平庸甚至荒唐,更有人品不端之传言,这也是他为何屡屡被人诟病的原因。
但,抛开政绩人品,不得不承认,冯延巳是五代时期除李煜外最出色的词人。
最起码,我这样以为。
诗词小常识(二):小令:篇幅简短的词称之为小令,一般不超过58字。超过的一般称作中调或长调,也可称之为慢调。当然,历古以来,界定不一,众说纷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