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镇流器有问题的灯忽明忽暗地闪着,给四周的墙投了惨白的光。
病房里弥漫着一股尿骚味,混和着消毒水的味道,让人无力,亦无奈。
我看着病床上形容枯槁的老妈,早已被病魔折磨得瘦骨嶙峋不成人形,头发枯黄脸颊沉陷,失神的两眼半睁半闭微微张着,半靠在床上艰难地喘息,木然没有表情的等待着。。。我不忍再看,低下头盯着尿袋里淡黄色的液体发呆,把她的手握在我的手里轻轻的摩挲。
妈妈小时候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坯子,我记得看过一张她小学戴红领巾的照片,穿着整洁的校服,两根黑又粗的麻花辫搭在肩上,眉毛弯弯脸蛋尖尖,标准的三庭五眼,是六个兄弟姐妹的老大,也是最标致的一个。
她和我爸是街坊,我妈住在巷子口第一家,我爸在巷子口往里数第三家,却谈不上青梅竹马,因为我爸比她大了十岁。
我问过我妈,是怎么看上这么一个“大叔”的?
我妈说,他很坏,留着美国电影的小胡子,头发梳得铮亮,喇叭裤,尖皮鞋,整天还吹那个小号,把她给勾引了。
我问我爸是怎么泡上我妈的,我爸说,她很引人注目,他也是,而且恋爱经验丰富(我爸年轻时绝对是个坏蛋大色狼,这一点上我实在是没有传承,也因此被我爸骂没用骂了很多年),等到我妈初长成,他就下手了,那自然是手到擒来。。。
我知道他们第一次偷情是在我爸一个发小朋友的电影院里,具体过程没套出来,那个年代的人都害羞,大家懂的。反正我妈就怀了我大姐,刚刚十八岁上。
我妈说,她胆子很大,也很要强,她想的东西,想做的事,就一定会达成。
不过怀了我大姐当时她并不知道,还骑着自行车冲大桥,前面搭了一个,后面搭了一个,肚子里还有一个,太牛逼了。
我妈结婚后,还有一个男生,每天坐在公汽上路过她家门口。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看见的啊,一下过来,一下过去,一天十几趟,太奇怪了,后来才意识到是暗恋她。
我妈是老三届,响应毛主席号召,红卫兵串联,天安门接见,上山下乡。。。很红很专。
刚和我爸结婚,就非要去最苦的地方“煅练”,她是湖北省粮校中专会计专业毕业,于是去了通城粮食局。
听说那边都是山区,106国道穿过那,有一天我会骑车去看一看我妈工作过的地方。
那些年,很苦。
大姐还是个婴儿,就托给家里的老人带,我爸在武船上班,工作挺忙,又当爹又当妈,不容易。他一老说我大姐小时候拉肚子拉他一手一身,有一次放在床上换衣服,一转身伢不见了,原来那个床是两张条凳中间搭的木板拼起来的,大姐掉到床下面去了,赶紧扒。。。当时床下全是家里老太在外面铁路上捡的煤渣,我大姐扒出来时据说是个黑人。。。
可能是因为从小没和妈妈呆在一起吧,我大姐和我妈这许多年都很互相排斥,哎。
后来我爸为了和我妈团聚,参加了海军部6214造船厂的援建,从武汉这个大都市到了江西的那个山沟里。好歹一家人也算是在一起了。
那个时候生活很坚苦,家家都养鸡种菜什么的,我小时候就会养鸡,我还训练鸡游泳,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
那时妈妈应该是成熟了,担负起照顾全家人的责任。
她从小在家不做家务的,婚后自学了做饭,养家禽,还会腌咸鸭蛋,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泡水法,不用红土,就用盐水,泡出来的蛋个个都是油黄,可好吃了。
她还自学了做衣服,自已买布料自已裁,那时我们全家人的衣服都是我妈给量身定做的,样式还挺时新,为了学款式,她还定阅了一些杂志,象什么上海电影画报之类。
她还专门给我定了一本《少年科学》,在生活费吃饭都很困难的情况下,坚持定了几年,我想我后来在学校的知识竞赛上大放异彩与这本杂志不无关系。
慢慢我长大了,开始懂事了,就越来越佩服我妈,也很为她自豪。
那时全家搬到了黄石,住在庆堂湾,父母上班却在西塞山,中间隔了十几公里,算是城市的对角线了,每天早晚都是班车出入。
记得有一次早上,我给我妈占了个座位,可是没能保住自已的,我妈上来了我让给她坐,她不坐让我坐,我就坐在那儿看着她,我突然发现周围好几个男人都盯着我妈看,以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然后我也盯着我妈看,我那个时候才发现,她真的好漂亮,在人群中鹤立的感觉,很不凡。
高中有段时间,我很烦恼。
随着对这个社会认识的加深,我意识到许多事并不公平,很无力,很让人丧气。许多问题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一度对人生产生灰暗心理。
那时我上学的八中离我妈上班的港务局很近,每天中午去她那儿吃饭,她用一个小电饭煲煮米,从家里带菜,两个人混一餐。
她大概看出我的精神状态有问题,就问我原因。我先不想说,我妈其实很会说话很懂得沟通,在她的开导下,我把一些心结跟她吐槽,她一一给我解答,让我释然并重新对生活产生希望。
可能那只是一小段不顺利的人生,但在我现在看来,确是非常重要可贵的一段经历。
有一天,我大姐和二姐都来吃饭,三个小孩难得的在我妈办公室碰了头。
后来下楼的时候我妈送我们,四个人走在一排,我说,三个小孩都长大了,妈你是什么感觉?
她说:真自豪。
退休后,我父母都落叶归根,也是追随我的脚步,回到了生养他们的武汉。
我妈在家里是老大,我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后,家里本来就不太和睦的几个兄弟姐妹就很少来往了,纷纷怀着一些莫明其妙的怨恨,中国人就爱这样。
于是我妈就站出来了,但凡年节需要聚会的,都是她来主持,从计划,到联系,到买菜做菜,招呼大家来,在饭桌上解决一些全家性的大事,那些年,还算是整得井井有条,很是令我佩服。
自从我独立后,就很少与父母沟通,连在一起的时间都不多。
特别是后来成家以后分出去住,常常一两个月才见他们一次,其实离得并不远,我骑车也就个把小时的路程,可是都市生活的人就这样。
这个时代太过浮躁,人人自危,拼了命的往前赶着路,往往忘了身边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人。
我常常后悔以前没有多陪我妈,直到听闻她住院,我才警醒过来,我才意识到这么些年,她和我爸都老了,而我,真的不够关心他们。
癌症是一件可怕的事。
你将看着你爱的人,在短短的一个月内,生生的从茂盛到枯萎,那种变化是惊人的可怕。
我摩挲着我妈的手,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
干枯,布满皱纹,点缀着老年斑,没有弹性,皮肤蜡黄。。。
她在静静的等待着,我们都在静静的等待着,那一刻,谁也不说,心里都清楚。
我觉得我妈动了一下,张着嘴想说什么,我凑过去听,听不清。
我问她:“妈,你怕不怕?”
她用无神的微微半睁半闭的眼看了我一眼,喃喃的说:“怕什么?”
这是我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晚上,我爸突然提醒我,他之前一直坐在床头看着我妈,一动也不动。
我爸提醒我,妈好象不行了,你把她眼睛盖上,要不然可能闭不上。
我用颤抖的手,放在她眼皮上,咬着嘴唇,狠了心往下盖,就那么压着,掌心传来我妈心跳和呼吸的节奏,慢慢的,慢慢的,停了。。。
我的泪水象开闸般涌了出来,扑在她身上,不敢哭太大声,怕让我爸伤心,身体却不听使唤的剧烈抖动着。。。
我妈妈死了。
那聚少离多默默照顾着我爸的老伴。
那井井有条主持家务的大姐。
那同三个长大的小孩走在一排自豪的母亲。
那班车上被男人偷瞄,却幸福地看着自已儿子的少妇。
那怀着孩子还骑车带人冲大桥的大胆少女。
那红着脸在电影院偷情的女孩。
那扎着麻花辫的小学生。
。
。
。
我妈妈走了,永远离开了我。
今天是她的生日,原来,她也是白羊座的。
我十分想念她。
写于2014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