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他这一辈子，跟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吃了吗？”
不是关心，是习惯。就像别人打招呼说“你好”，他张嘴就是“吃了吗”。
我小时候觉得他这是敷衍，后来才明白，这是他唯一会用的开场白。
他不知道怎么问“你最近怎么样”，也不知道怎么讲“爸想你”。
他只会问，吃了吗？
好像只要我吃了，他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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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年轻时是个木匠，手艺好，脾气臭。
我妈说他“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我觉得挺形象。
他干活的时候不说话，吃饭的时候不说话，连看电视都不说话。
我印象里，他唯一一次笑出声，是我小时候从床上掉下来，脑袋磕了个包，哭得跟杀猪似的，他在旁边笑出了猪叫。
我当时哭得更大声了，觉得他不爱我。
后来我才懂，他不是不爱，是不知道该怎么爱。
他那代人，没学过怎么抱孩子，没学过怎么说我爱你，他们学的是怎么扛麻袋、怎么钉钉子、怎么把一个月工资交到我妈手里，然后说：“省着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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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初中那年，有一次放学回家，发现我爸坐在门口，手里拿着我的成绩单。
我考砸了，数学38分，英语42，语文勉强及格。
他没骂我，也没打我，就看了我一眼，然后起身走了。
我以为他失望了，结果晚上我妈告诉我，他去找我班主任了。
他拎着两斤苹果，站在办公室门口，跟老师说：“我娃不笨，就是贪玩，您多费心。”
老师后来跟我说：“你爸不会说话，但他挺怕你没出息。”
我当时没反应，回宿舍把被子蒙头上，哭了半宿。
不是感动，是突然觉得他有点陌生。
原来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也会低头，也会求人，也会为了我，放下他那一身硬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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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大学那天，我爸送我去车站。
他帮我扛着最重的包，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
一路上他没说话，我也没说。
到了车站，他把我包往地上一放，说：“到了打个电话。”
我点点头，想说点啥，喉咙却像被什么卡住了。
他转身就走，背影挺得笔直，像根钉子。
我看着他走，突然觉得他老了。
头发白了一半，肩膀也没那么宽了，走路的时候，脚有点拖地。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个我从小就怕的男人，其实也会老，也会累，也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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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工作后，第一次给他打电话，说：“爸，我发工资了。”
他“嗯”了一声，问：“吃了吗？”
我笑了，说：“吃了，吃了牛肉面，加了个蛋。”
他没再说话，但我知道他笑了。
后来我每个月都给他打钱，他每次都说：“别打了，我有钱。”
但我知道他舍不得花，把钱都存起来了。
有一年我回家，发现他还穿着我高中时候的校服裤子，裤脚都磨毛了。
我说：“爸你咋不买条新的？”
他说：“这条舒服。”
我没再劝，转身去镇上给他买了两条裤子，他嘴上说着“浪费钱”，第二天就穿上了，还故意在门口晃悠，跟邻居说：“我娃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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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爸的关系，一直不太亲近。
他不喝酒，不抽烟，不唱歌，不跳舞，连生日都不过。
我长这么大，从没听他说过“我爱你”，也没抱过他一次。
我们之间的对话，永远不超过十句。
但我知道，他爱我。
他爱我，是藏在每次问我“吃了吗”的背后，是藏在给我扛包的背影里，是藏在那一通通从不主动打来的电话里。
他爱我，爱得不动声色，爱得悄无声息，爱得像我小时候他做的那张小凳子，四四方方，不漂亮，但结实，坐一辈子都不会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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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我爸病了。
脑梗，不算太重，但说话更不利索了。
我赶回去，他躺在病床上，看见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我凑过去，他问：“吃了吗？”
我眼泪一下就下来了，笑着说：“吃了，吃了你最爱做的手擀面。”
他点点头，闭上眼睛，像是放心了。
我坐在床边，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
那手很粗糙，指甲缝里还有木屑，掌心全是茧。
我小时候最怕这双手，因为它打过我屁股。
现在我握着它，觉得特别踏实，像握住了我整个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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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每个月都回家，陪他吃顿饭。
他还是不说话，就坐我对面，看着我吃，偶尔给我夹一筷子菜。
我也不说话，但我知道，我们都在努力学着靠近对方。
他学不会说“我爱你”，我学不会叫他“爸”的时候不别扭。
但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把这些年错过的距离，一点点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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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以后有孩子了，我一定要告诉他：
“你爷爷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但他用一辈子，学会了怎么爱你。”
我也想学着爸的样子，做一张小凳子，四四方方，不漂亮，但结实。
让孩子坐一辈子，也不怕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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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爸，不太熟。
但我们都在努力，不熟归不熟，心里有你，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