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孃死了。
她是村里最出名的女人，不只是因为她长得最好看，还因为她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我知道，虽然她一直洁身自好，但在我们这种小地方里，干完农活后最大的放松就是嚼舌根子。每次看到她和别的男人走在一起，就算知道她只是干完农活顺路遇到他们的，那些女人也能自行补充很多不堪入目的场景。村里的孩子都知道，不要和王二孃家的那个小孩玩，因为他妈不检点。
我和王二孃的儿子关系很好，因为我没娘，他没爹，村里小孩看我们的眼神是一样的。我爹说，我娘嫌我们家穷，所以跑了，所以看上去我家比较可怜，虽然小孩子们看我和王二孃家的二狗子的眼神是一样的，但是大人们看我的眼神都是同情，也不会可以为难我。二狗子他爹是在他出生之前死的，村里人都觉得他妈王二孃是个克夫相，迟早会克死二狗子，而且他爹在他生下来之前就死了，村里人都说他不是他爹的种，因为被他爹发现了，所以王二孃和情夫一起合伙毒死了他爹。
我知道的远比这些多，因为王二孃就住我家隔壁，我比他家二狗子大八岁。村子里的人看我都觉得我还是个孩子，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避着我。但我爹是村里唯一识字的，据说是因为我太爷爷是个秀才，一代代传下来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爹从我四岁起就逼我读什么四书五经，我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是我自我觉得比村里那些脏兮兮的小孩历害许多。
我喜欢和二狗子玩不只是因为村里小孩都不和我玩，还因为他看起来总是要干净很多。衣服两天一换，虽然还是很多补丁，但看起来就是和其他脏兮兮的小孩不一样。而且我爹教导我，不要因为大多数人说不好就觉得不好，要有文人的风度，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文人的风度，但我不敢不听我爹的，因为竹扫帚抽在身上真的很疼。
村里有个傻子，听说是走路上自己掉坑里摔到了头所以变成了傻子。人长得高高壮壮的，就是传说中的那种傻大个，活能干，就是人看上去傻傻的，脑子不会转弯，反应慢，还很犟。
那个傻子天天都在王二孃门前晃悠，见到王二孃就傻笑，见到二狗子就跟着他去学校，去田里，如果村里的小孩欺负二狗子，傻子就冲上去赶走那些小孩。其他人都说傻子喜欢王二孃，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去问我爹，我爹说就跟我喜欢学校里最好看的小芳是一样的，我没有觉得傻子的感情有什么了不起，只是醒悟了以后情书要藏好，不然又要被没收情书，又要挨揍。这顿揍挨得太狠，我好几天没敢坐下上课。
傻子因为有点傻，村子里的人都喜欢逗他，欺负他，骗他的米和钱，只有王二孃不一样，当然我爹也不一样。每次傻子被人骗了都坐在村头那个磨石上哭，王二孃看到他就会把他带回家，还会叫上我，做油酸汤给我们吃。我很喜欢吃油酸汤，青菜榨的酸菜加上四季豆米煮的豆汤，掺上猪油，简单调味就很美好了，对了，必不可少的还要一点干辣椒。王二孃是村子里少数舍得加猪油的，每次我去吃她都有加猪油，其他人都只加菜籽油，一大股菜腥味，白白糟蹋了酸菜和豆汤。
村子里的小孩每次看到傻子去王二孃家，都叫着“傻子傻，傻子二，傻子看上了王寡妇。”我不喜欢他们这么唱，就给我爹说以后不想和傻子一起去王二孃家了，我爹不准，他说这叫做避嫌，我似懂非懂，还是跟着傻子一起去王二孃家。
我爹带我去过一次王二孃家，好像是想撮合王二孃和傻子。我爹觉得傻子虽然看上去傻乎乎的，但是人勤快，肯干活，王二孃也是个勤快人，又聪明，在生活中不时提点一下傻子，日子会好过的。王二孃不愿意，她说她是个克夫相，克死了一个不够，还要克死第二个吗，傻子现在虽然傻乎乎的老被骗，但是很多时候还是笑嘻嘻的，让他这样傻傻的活着就好了，没必要来和她这么个还带着个孩子的寡妇浪费一辈子。
我爹听了王二孃的话，想了想，留了句“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吧，反正一辈子也没那么长。”就带着我走了，出了她家的门，我爹跟我说，王二孃什么都好，就是活得太明白了，人活得太明白很累，所以王二孃很累，让我以后对二狗子好一点。我不太懂，但还是乖乖的点头了。
虽然王二孃没有要和傻子好的意思，但她还是在傻子被骗的时候带他回家，给他顿饭吃，二孃告诉我这叫做善良，她说人活着什么都可以没有，不能没有善良。傻子也不算太傻，粮食收成了之后会分两成送到王二孃家，王二孃推都推不掉，只能收下，毕竟你能拿一个傻子怎么样呢，骂他他听不太懂，打他他笑吟吟地抬起头给你打。他们就这么互相帮助着，日子也往好里过，我看着觉得很羡慕。
我知道王二孃和傻子这叫做善良，可是村子里的人不这么认为。我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好像一瞬间村子里就都开始说王二孃和傻子有一腿。他们说二孃对傻子这么好是因为想和傻子好，是因为和傻子好过了知道傻子好所以舍不得。我问我爹啥叫好过了，他说小孩子家的别问那么多。
王二孃不理会村子里的人怎么说，傻子更不会理会，他根本不懂村子里的人说什么。但村子里的人没因为这个而停止嚼舌根子，特别是那群什么都不做只知道坐在村头摆龙门阵的懒女人。她们说王二孃的男人就是被王二孃和傻子合计弄死的，傻子其实不傻，骨子里精明着呢，二狗子就是傻子的种，要不二狗子能长那么壮吗。她们越传越广，我爹说这是逼着人去死啊。
直到那天二狗子放学回来，王二孃看到他浑身是伤，问他怎么弄的。二狗子很生气地瞪王二孃，怒吼着“要不是你不检点，偷男人，我怎么会这样！他们都说我是那个傻子的种！你这个脏女人！别碰我！”，我不知道二狗子一个小学一年级才七岁半的小孩怎么会知道这种话，但是那天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后来我知道了，村子里的小孩们放学后聚集在一起打了二狗子一顿，因为村子里的人都说二狗子是个小杂种，不干净，不应该生下来，所以他们觉得打二狗子一顿没什么。
可是王二孃不知道，她一直没理会村子里的人怎么说，但她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在想什么，她一直觉得只要二狗子相信她就好了，直到二狗子说了这段话，王二孃才发现他们已经严重影响她的生活了。
就在二狗子被打的第二天，王二孃干完活，做好了饭给二狗子吃，就在太阳开始落下的时候，跳进了井里，捞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息了。太阳还没落完，雨就下下来了。
我爹跟我说，二狗子被打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我现在懂我爹的话了，我跟着我爹一起去帮着二狗子把王二孃火化了，装在骨灰盒里，埋在了王二孃家的地头。等我们把二孃埋好了，傻子像疯了一样冲过来，又徒手把二孃的骨灰盒刨了出来，抱着痛哭。一直大喊着“二孃结婚了，小娃七岁半。”村头的夕阳残血，红彤彤的，像心头肉一样。
我觉得受不了了，想着离开这个逼死人的地方，我爹也这么想。
半个月后我们收拾了东西离开了村子，在村头看到了拉着二狗子的傻子，看着我们傻笑，他说他已经是王二孃的丈夫了，以后二狗子就由他养了，他还能卖力气，至少能保证养活二狗子。
王二孃死了，死在一个黄昏，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天空灰暗而辽远，而在之前，还是红彤彤的像心头肉的晚霞。
我跟着我爹走了，身后还有不说话的傻子和二狗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