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求》

《祈求》

算起来老陈的女儿已经死了两年了,他很少算什么日子,因为习惯了日复一日地过着。当他适应了如现在这样的时光,就很难再去回想过去女儿活着是虚幻还是真实。现在他每夜入睡前会把照片拿到面前看看,告诉自己,自己是有过去的人。


在回忆过去的人生中,最让他感到得意的莫过于文化大革命期间,带着头扇老师的耳光。那老师是快三十的女老师,戴着眼镜留着披肩长发。那会儿他是第二能打架的人。当时能打架就能称王,所以每节课的扇耳光行动就从他开始,一个个排着队。一人对着老师的脸,啪,就是一耳光。开始还寻思着找些理由,边打边问什么。后来问着问着就没了理由。但是作为传统,他还是领着大伙挨个给老师一耳光。老师就这样挨着耳光问一句答一句,沉默着接受这一切。相比女老师的沉默,即使打耳光能让他自豪,但那个年代提倡的“读书无用”和家里的常吃不饱饭,仍让他抬不起头——他在小学三年级时就退了学。那会读书很便宜。


那时候河里很多泥鳅黄鳝,他每天都能逮上好几大桶,因此他在村里一样是名人——逮鱼名人。


在一次逮鱼归来,他看见那个挨过他打的老师在他家坐着。一见他回来,老师像见了鬼立马站起来溜了。事后才知老师是想让他上学。那时他也厌倦了田里摸鱼的生活。于是三年级又开始。但到了四年级又退学,然后五年级时父母发了点慈悲,就又进了学校,跟着,弟弟也开始上学,家里的开销开始变大,只能让一个上。得知自己已没机会时,老陈倒是努力了一下,但成绩依然上不去。没法混下去,就只有结束了学习生涯。


正式退学后他开始了真正的捕鱼生活。无论是什么样的天气,老陈都要在退潮时把前一天的网收回来。那时他跟同村瘦瘦矮矮的李伯一起下海。李伯扁担挑的东西总比人高,走起路来,急,带着风,卷着尘。刮大风时站不稳,过桥时不敢走,就整个人趴在地上,一手拿着挑物,一手抓着地面。往前时不忘大声说“你们别管我,别迟了,迟了就涨潮了”,以至于后来每每回忆李伯时,就会想到他在桥面趴着,还使劲喊着快走的样子。那样的日子有很多。那时老陈总愿意跟在李伯身后,有时候他还无忧无虑地哼起革命歌曲,成天一脸的不知愁。而李伯就哼不起来,他有五个孩子要养。很久后再听闻李伯,是他被五个孩子抛弃,在一间破旧的小屋里死了半年都没被发现的消息。


那天老陈无意间听闻李伯的消息时,想到一次和他乘船被大风刮得不知方向时,胆汁都快吐了出来。那时李伯说他早前有一次在海上遇见大风时,一个人在海上飘了整整五天。本来就没带什么吃的,打算当天回家的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这时海面飘来一只手掌长的死鱼,他抓起来就吃,其实已经臭不可闻。之后他才有力气站起,划船靠了岸。所以老陈每次回忆那次在海上被大风吹得天昏地暗的日子时依然觉得很幸运,起码他没有落到那一步。


此后老陈对大海充满恐惧,再也没下过海,也与李伯断了联系,开始摆摊,打建筑工等,一直干到车床工时,才安定下来。如此日复一日,回忆过去,除了打老师那会他得意过。好像就没觉得自己年轻过。好像从那以后就开始老了。


给女儿起名冉冉,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固执和坚持。本来妻子怀孕时就给孩子取名晓燕,但老陈一直没开口说一句好或者不好。开始时妻子以为他默许了这名字。可是孩子一出生老陈就硬是要叫冉冉,没有理由,没有妥协,容不得改变。妻子很恼火他这种做法,觉得如果名字起得不好,可以商量着修改。可老陈就是那么突然,那么固执。随后妻子在几次争吵中没有得到任何可改变的迹象,只好以不搭理的方式默许了这个名字,并坚持半年多不用这个名字。之后算是一个交换似的,老陈戒了从李伯那里学会抽的香烟,一直到冉冉死没再抽过。而在冉冉死的当天就又开始抽。他戒烟的时间正好是冉冉这一生的时间。


一想起她女儿,老陈就想起他曾想买一辆车的事。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喜欢坐车副驾驶座。但坐轿车的机会实在太少,就连公交车的次数都数得清。每次错过前头的座位对他来说都是一种遗憾。但即使有这种想法他却从来没向任何人提起过想要买车的打算。不光不提及,有人提及买车时他还会泼人家一盆冷水,总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人一年到头能开几次。买车容易,养车难!”这话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他的座右铭。但心底还是忍不住打算着买一辆。那时他一个月工资三千。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像是无意地问了一声一辆不知什么牌的红色旧轿车,五万元。从那时起他就有个想法,每月花二千留一千,一年就一万二,二年就二万四,三年,四年就四万八了。再借二千就可以买下一辆车,就可以开着车载着一家人出门了。那一晚他有点兴奋,就着花生米喝着小店里几块钱一瓶的白酒,有点微醉地告诉冉冉:


“你要是好好读书,我将来给你买一辆车!”


那时老陈很认真,女儿倒没怎么反应,只是淡淡地说“还要考驾照呢,好像要满十八周岁才行!”那是好多年前,冉冉才十四岁。


那天他还问过自己的老婆:


“有辆车怎么样?”


但是老陈已经不记得老婆的反应了。只记得没怎么回答。所以从那时起,老陈对谁也不再说要买车的事。而攒钱这事没坚持几个月,因为家里开销实在挤不出多余的钱也就放弃了。只是偶尔听说考驾照从原来的一二千一路涨到了六七千。这时候老陈的工资也涨到了五千一个月。但却再也不曾想过买车,也从来不愿坐前面,坐公交每次也是坐后面一个角落,还一直望着窗外发呆。


从女儿出生开始,老陈觉得日子终于开始转起来。他对女儿好过对妻子,女儿的什么话,大部分都他听,只要能办到的都会尽力去办,办好,而对妻子就不是那么回事,总是满口答应后,就没了下文。或是任你怎么闹我全当听不见。妻子对此很恼火。但是挣钱养家的是他,就只好别无选择地找女儿帮忙。冉冉很小时就开始在俩人之间调和。


冉冉不能说很聪明,长相遗传了妈妈的大眼睛,塌鼻子,浅色眉毛。不高兴时也双手叉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每每看见她这个样子老陈就哈哈大笑,然后用手捏着那张气得涨红的脸,准备哄一哄,宠一宠。然而冉冉总是一副很大人的样子一把把老陈的手打掉,一溜,便骑着小三轮,自己一个人骑着转圈去了。老陈也不劝,只是饶有兴致地坐在长凳子上翘着二郎腿。哼着自己都忘了什么曲的小调。其实老陈心里想着应该用一支烟,一杯酒陪着,才有乐趣。但很无奈,没了烟,喝酒也少了味,索性就哼着不着调的调,等着冉冉听烦了和自己发火。自己再和她搭两句。


相比老陈有意的放纵,妻子对冉冉却有着对未来满满的期待。在没有学会说话时就先学着认识数字。说话还迷迷糊糊时,就开始读英语单词。对此,老陈极为反感,好几次都将练习用的教材撕个粉碎。但妻子也开始学着背着教,等老陈一上班,妻子就和老陈玩起游击战。后来老陈也有所知晓,但最终还是没为此撕破脸,毕竟对冉冉也是有好处,所以就半默许了。


冉冉长得像妻子,但性格上越发地像起了父亲。小时候喜欢疯玩,越长大越沉默寡言,常一个人呆在自己的房间。老陈很少敲门打扰女儿,即使有时候想说话,但不知说些什么索性就什么都不说。自己安静地上下班。见老陈不管,妻子开始成了家里的主导。学习生活一把抓。此时老陈喜欢喝点小酒,从来不喝醉,但每次都喝到自己想睡觉,就倒头睡了。


妻子是通过媒人介绍结的婚,说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听说她以前爱过一个人,那个人最后甩了她,结果没几个人要他,而他家里穷,年纪也大了就想凑和着过,如果要比喻,就像上街买菜的正好只有这点钱就只好买这个菜而已。如果论外貌,的确不怎样,但他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一次差点离婚了。那天厂里忽然停电,老陈提前回家,打开门之后发现有一男人慌慌张张着穿衣服。明白一切的瞬间,老陈猛冲上去正要打情敌时被妻子牢牢抱住,之后在妻子的苦苦哀求下,他害怕别人知道自己带了绿帽所以也就忍了,沉默了。后来又觉得后悔妥协,又不想出尔反尔,就时不时提前回家,打算只要再有那么一点证据就离婚。但很遗憾一直找不到,之后女儿出生了。


没有爱过谁,也没有谈过恋爱,更不知爱情是什么,什么感觉都没有,就那样结婚生子有了女儿。然后觉得那是一个责任,就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着早已熟悉的难以咀嚼的生活。


有很长一段时间,老陈都觉得他的一生就会和这个人一直那样过下去。直到女儿死的第二年,妻子也走了,没离婚,也没再回来过。可能是和她以前的那个人走了,也可能是躲着自己,也有可能想要自己再去找她。但他没去找。一直以来都觉得失去女儿天就塌了,失去妻子地就陷了。但那么多年过去了,显然一切想象是那么多余。一切都那么正常,当他适应了一个人生活的时候,甚至觉得他有过妻子和女儿的日子才是假的。


自此老陈回顾以前走过的路,有多少人从他眼前走过,就有多少场迷雾般的梦。就像他从没想过冉冉会走一样。就像很多个没有预兆的夜里推进房门,房间里空荡荡的没人。以为妻子又出去打麻将,女儿可能和朋友出门了,就去厨房拿酒,喝不醉也喝不醒的酒,使他觉得好像这一辈子都浸在酒里。既没有理由继续呆在里面,也没有理由从里面出来。


当他进入厨房时,喷溅在墙壁上的血散得像一朵花,暗红的血顺着花的脉络,流得满地都是。倒地的女儿脖子上已凝结了血,手里握着的是自己一直用来刮胡子的剃须刀。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就像一个长长的直线忽然一个转弯让他难以适应。但适应以后,前面的却好像全是假的。


老陈把女儿的遗书锁在柜子里从没打开。而里面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话——


我害怕我的一生就那么过下去。


今天有人结婚,是他一个同事。以前也有同事结婚,但都没叫他。他也没觉得有什么。这次收到请帖,忽然局促不安起来。虽然早早地回家洗完澡,收拾好一切,换了一件看起来很不错的衣服,但始终不敢踏出房门。直到有人叫他,都不敢确定。他不敢去了,怕去了又发现自己听错了。但也不敢打电话,怕的是对方觉得是自己厚着脸皮要去的,对方会碍于情面不得不让自己去。所以他选择等,一直等到对方打电话过来,才敢放心。后来对方真的打电话过来,老陈笑着说“刚洗好澡,马上来!”。


到了婚宴现场,大家都热热闹闹,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老陈穿梭其中,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其实他只是想看看婚纱,觉得穿在谁身上都会很漂亮。


那一夜很热闹,平时已忘了自己会喝酒的老陈,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醉了,醉得哭起来大喊着女儿的名字,边喊边哭。


那以前老陈醉了会怎么样,从没人知道。从这以后,每个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喝醉酒的时候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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