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千古绝唱背后的追思
1074年,苏东坡结束了杭州通判的任期。那时候的他,已经有三年未曾见过他的弟弟苏辙了。为了能够离弟弟所在的济南近一点,一遍两人能经常见面。他主动申请到山东密州任职。
很快,朝廷批准了他的请求,调任苏轼至密州做知州。苏轼整装待发,准备在正式上任之前,到济南去看看弟弟。
杭州到山东的路程虽然相隔千里,但这次赴任,在苏东坡看来,是他这几年贬谪生涯中最兴奋了行程。如果不出意外,赶在冬季到来之前,他就能再与弟弟会面,把酒话诗篇了。
在告别杭州的船坞时,正直秋季,苏东坡的心中没有离愁,一路向北。遗憾的是,在苏东坡刚刚到密州,准备绕道济南去看弟弟时,已经是深冬。大雪连绵,冰封航道。
在往后两年的岁月里,又因为各自公务的繁忙,兄弟二人始终不得相见。
情绪,终于爆发在熙宁九年,也就是1076年这个中秋节。那天他跟着朋友一起喝酒。不知不觉,他们喝到了第二天凌晨。
或许朋友们早已散去,又或许全部伶仃大醉。苏东坡望着天边还未落下的那一轮孤月,心生一丝凉意,同时也思念起世上唯一懂他的弟弟。
一首千古名篇,应运而生: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中秋词一出,顿然成为了千古绝唱。把中秋能表达所有的情感和思绪都被这首词表达完毕了。
词的上阙,从饮酒、赏月开始,仿佛是在暗自地发着牢骚,好像对一切都感到疲倦了。于是就想逃避现实,“乘风归去”,奔向天上的月宫。
但苏轼毕竟不是李白,还没有可是转念一想,月亮上也不一定好,“琼楼玉宇”一定冷死了。在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一缕光,映着孤单起舞的清影,哪里比得上这人间啊。
而到了下阙,再次转到了自己的角度。月儿在天空中缓慢地运行,转过阁楼,将月光投射进窗子,照着他那个失眠的人身上。他想想都觉得月亮似乎在戏弄他,用自己的圆来衬托着自己内心跟弟弟分别的缺憾。
不过,他又想,月亮不会是故意的。毕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明月和人事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正如“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既然他不能改变月亮运行的规律,但是总可以改变自己的心境吧?
虽然和弟弟苏辙分割两地无法相聚,但希望彼此都能好好地生活。虽相隔千里,但都看着同一轮月亮,寄托相同的思念。
虽然苏轼的出发点,只是在中秋之夜怀念兄弟。但最终他将对兄弟独有的思念抽象化,化成一轮圆月,变成了所有人对在乎之人的思念。
而这首《水调歌头》表达的情绪,并非苏轼一时所感。而是从年幼开始就积累起的情谊。
苏轼对苏辙:如师亦如友
苏轼比苏辙大三岁,在他们年少的时候,父亲苏洵已经放弃了科举,在家中专研圣贤经典,考究古今治乱得失。
父亲苏洵和母亲程氏兼任教导两兄弟读书的老师。他们经常一起与父亲探索学问,年少苏轼也对苏辙照顾有加。
苏辙在苏轼的墓志铭里这样写道:“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我小的时候跟随你,懂得了许多的道理。你从背后抚慰我的时候,就是我的兄长;而教导我的时候,又变成了我的老师。
的确,无论在政治观点、文学修养方面,两兄弟都高度契合。
苏轼的诗文以奇纵闻名,精通儒释道各家典籍,喜爱使用晦涩的典故,以及一些双关语。很多诗文,就连当时的人都看不懂。
比如最著名的一句是:“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雪后书北台壁(其二)》
不少人不思其解,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下雪了把玉楼冻得起了米粒儿,光照在了被雪覆盖的海面上,把眼睛都眩出了花。
但其实,苏轼使用了两个道教里生僻的典故,把人的肩膀称为“玉楼”,把人的双眼叫做“银海”。
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天太冷了,冻得肩膀缩起来了起了鸡皮疙瘩。雪太白了,把眼睛都炫得生花。
很多时候,苏轼写诗文,只愿意给弟弟一个人看。因为他认为最了解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而在性格方面,两兄弟却截然相反。苏轼的性格,以轻快、开朗、好辩著称,而苏辙的性格则沉稳、拘谨、寡言。
但苏辙一遇见自己认为不对的事情,性格就立马转变成同哥哥一样,不吐不快。
在王安石变法初期,权利极大,不少反对新法的人口不敢言。而兄弟俩均不甘沉沦,对新法提出了很多致命的批评。兄弟俩双双被贬官。
在苏辙被贬陈州当学官的时候,很不被当地政府重视。
苏轼就写了一首诗《戏子由》,表面上是调笑弟弟苏泽的,其实是为了给弟弟出气。
这首诗是这样说的: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
意思是,我的弟弟身形(暗指学识)犹如山丘一样高大,而你们的学社(暗指气量、对教育的重视)却如木舟一样狭窄。正因如此他研究学问的时候,常常低头吟诵,一旦抬起头想要欠伸,就要被低矮的房檐打到脑袋。
当时的苏轼,也被贬到杭州,自己尚自顾不暇。看到弟弟受到委屈,虽然自己无能为力,但是也要写诗给弟弟,给予精神上的支持。
苏辙对苏轼:倾其所有
如果说,苏轼对弟弟,一方面是提携,另外一方面是精神上的支持。那么苏辙对哥哥,则是在物质上倾其所有了。
在元丰二年,即1079年,苏轼被调往湖州知州。在照例上表谢恩的文章中,苏轼发了几句牢骚。
“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湖州谢上表》
当时主张改革的新党与反对改革的旧党竞争激烈。新党之一的监察御史何正臣,立马从揪出毛病。说苏轼心怀不满,拿自己和“新进”对比,说自己“不生事”来暗指“新进(新党)”在“生事”。
接着他们又从苏轼以往诗文中找到苏轼“包藏祸心”的蛛丝马迹。这件事情被称为“乌台诗案”。
因为苏轼远在湖州,苏辙一知道这件事情,先是立马派人星夜兼程,告诉苏轼,让他早作准备。这在古代可算是通风报信,属于重罪;
紧接着,他上书朝廷,表示自己愿意辞去所有的官职,来赎回兄长的罪过。
那时候,苏辙虽然还处于被打压的状态,但是他的仕途刚刚出现转机,为了让兄长免于受罚,自己宁愿再次开罪当权派。
果不其然,朝廷拒绝了苏辙的请求,苏轼锒铛下狱。
在狱中,苏轼误认为自己命不久矣,于是写下了一首绝命诗,里面有这样几句:
“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狱中示子由》
有幸和你今生成为了兄弟,让我们来生继续如此,来了结今生未了的因果。
所幸的是,宋太祖早有誓言:“除叛逆谋反罪外,一概不杀大臣。”
经过七个月的审讯,苏轼被贬偏远的黄州,而苏辙受牵连贬到筠州,五年不得调任。
人们常说:“共患难易,同富贵难”。但是这句话用在这兄弟俩身上完全不合适。
元祐六年,也就是1091年,苏辙被任命为尚书右丞,实际的权利相当于副宰相,即将达到他政治生涯的顶峰。苏轼也在这年被召回京城,可是因为性格与政治主张与大多数人不合。
很快又遭人排挤。苏轼自请出京城外任。而苏辙也随兄连上四札,也乞外任,但未获准许。
两兄弟在短暂的会合后,又迎来了分别。
绍圣元年,新党再次执政,兄弟俩一同被贬广东。虽然苏轼的工资一直很高,但是没有储蓄的习惯,身上的盘缠不足以赶赴惠州。
苏辙平常节俭,知晓后,将自己多年来的储蓄,几乎全部给了哥哥。
无论是患难还是富贵,两兄弟总是互相扶持。犹如苏轼在《水调歌头》里写的那样,虽然远隔千里,但兄弟二人共享同一片月光;虽然穷达由天,但无论什么情况,兄弟二人皆唇齿相依。
最后的遗憾:临终前不见子由
绍圣四年,苏轼再次遭到贬谪,这次被贬到最远地方:海南。
苏辙来到广西藤州送别哥哥,他知道哥哥将要渡海,也不知今生是否能够再次相见。
于是他们俩一路上都走得很慢很慢,但终于还是走到了海边。当天晚上,苏轼身上的疮变得严重了,疼痛难忍。
苏辙不忍,一夜陪着哥哥不眠,并在床头念苏轼最喜欢的陶渊明的《止酒》诗。
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
……
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涘。清颜止宿容,奚止千万祀。——《止酒》陶渊明
第二天一早,兄弟二人来到渡口。苏轼乘着一叶孤舟来到了荒凉之地海南儋州。而这是兄弟二人最后一次会面。
三年之后,朝廷大赦天下,苏轼北上复任。北归途中,苏轼病逝于常州,临终前,他一直念叨着弟弟的名字。
而此刻的苏辙,正在颍川。当知道哥哥去世后,他悲痛交加。苏轼临终前的医院是“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希望弟弟能亲手为他撰写墓志铭。
苏辙仰天长泣:“小子忍铭吾兄!”在悲痛中为哥哥撰写了祭文。
苏轼经常说自己的兄弟、知己很少,没有什么人能理解他。但是自己却并不因此而介怀。
他在一次送别朋友的诗中,说过这样两句话:“嗟予寡兄弟,四海一子由。”
是呀,四海中只要能有子由一人,此生足矣……
十一年后,苏辙去世,葬于郏县小峨眉山苏轼墓旁。兄弟二人终再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