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阳光里读杨绛的《走在人生边上》,才打开书页扑面而来就是一个「鬼」字,让我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瞬间屏息,感到凉意。
杨绛用许许多多平平淡淡,却真实可感,如话家常的文字讲述她自己经历过的,或者曾经听闻的与「鬼」藕断丝连的旧事——比如让夜行人迷路的「鬼打墙」,比如让虚弱的人苟延残喘,疯言疯语的「鬼上身」,还比如阴气重的宅子里听见莫名的脚步声打闹声。
读《源氏物语》的时候,印象深刻的情节是已经病逝的怨女会化作鬼魂附着在身体虚弱的女子身上,直到将寄主的精气神一丝丝剥蚀消耗干净。
不过那是小说作品,我自然知道不能够轻信,但是杨绛是被人称作先生的人,钱锺书的妻,翻译经典名著《堂吉诃德》的大家,是鼎鼎大名的知识分子,完全无稽的话不会乱说。
在书里,杨绛自然没有流露全盘相信的态度,但是她自己也说,有些东西,你只是看不到,却不代表不存在。
其实这样的奇闻逸事,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陆陆续续地听到过。
比如有孩童总对着一个房间莫名其妙地哭泣,后来别人说那是他去世的爷爷的旧屋;比如有人夜深回家的时候看见山头上有穿着白衣服的女郎幽幽地梳头发;比如有人在水库岸上将摩托车加大马力却偏偏不能前行半寸,值得一提的是,这座水库频频有人溺水身亡。
我们那里的人往往会说,小孩子的眼睛清亮,灵魂又不成形,较之成年人更容易看见「脏东西」,不知道为何,对这个我是十分笃信的,即便我不确定「脏东西」是什么,却依然相信。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老房子厅堂里摆着爷爷奶奶的遗像,我不敢久久地凝视,初中前的那几年,我几乎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见在楼梯角落里,会突然窜出一只鬼,缓缓地朝我逼近,我总是渴望大喊大叫,但是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我从来不曾告诉过别人这件事情,直到我念高中之后,才零零散散地对别人讲起过,又过了几年,我装作很风轻云淡地对我妈讲这件事情,她只是面色凝重地看着我,不知该说什么。
孩童时期的夜晚,真正是我不愿意回想的阴暗。
还有一件更加诡异的事,我却没有对谁提起过,那仿佛是我独自一人的秘密,也因为怕说出来,别人会误解讽刺,先入为主地冷言冷语,说我是信口雌黄,还有一个缘故,就是我自己也不确定,那件事到底与「鬼神」有无瓜葛。
那是一个夕阳漫天的午后,我本来在家里睡得香甜,醒来以后也不知如何,像被什么指引一般,浑浑噩噩地走到村子路口,独自一人,把头伸到土地庙的洞窟里,双眼正视着小庙里的泥塑木偶。
后来回去的时候,就一病不起,上吐下泻,我依然深刻地记着,那个夜晚家里停电,妈在我身旁点了一根蜡烛,捧着碗给我喂晚饭,但我一口也吃不下去,吃进去的立刻就吐出来。
但是她不会知道这一段经历,我也不会告诉她,这辈子都不会。
现在想起来,这件事不是不邪乎的,特别是许多年后,我从别人的言语当中得知那座土地庙所在的地方,是抗战时期的乱葬岗,不觉间全身鸡皮疙瘩一层又一层地冒起。
长大以后,了解的事情越来越多,认识的人越来越复杂,听过的类似传闻也不绝如缕。
每当我听到小孩子睡觉睡得好好的,突然醒过来如梦如幻,语调可怜地说「救我救我」,我心里都会掠过连绵不断的心疼酸涩滋味。
我也曾经是一个多么敏感脆弱,惶恐不安的小孩子,只是我仿佛天生不擅长展现自己的卑微怯懦,什么恐惧害怕,什么难过心酸都习惯默默地搁着藏着,以至于每个人都以为我无知无觉,其实只是我比较善于伪装。
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换来过许多例如懂事听话之类的赞美,但是只有我自己听到,许多个静谧长夜里,我难以抑制的哭泣和哽咽。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心翼翼,隐忍要强的男孩子,一个人去到许多新的地方,听到更多鬼斧神工,奇哉怪也的故事,但是大多数时候持有的态度是「两分信八分疑」,不是认为它荒唐胡闹,人世间确实有许多事不能以寻常道理权衡,不相信,或者说不能百分百相信,不过是因为一句「安心」。
如果相信,就会绵延出漫长的恐惧,假若豪言壮语,大义凛然一句「不信不信」,就仿佛糊糊涂涂蒙混过关,
但是归根结底,无论信不信怪力乱神,一个人为人处事始终需要心存敬畏,常怀善念,否则,最大的妖魔鬼怪其实是由人心制造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