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五点，我听见拖鞋提提踏踏走过我的床前，细细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奶香气。
眯着眼，往上看，是两只大大的眼睛。小宝贝正专注地摆弄我的头发。
从上，抚到下。这一缕摸完，再换另一缕。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后来我又沉沉睡去，睡梦中有轻轻的拉扯感。好像，趁我睡着，左脸颊也被偷偷亲了一口。
再睁开眼睛，小拖鞋正在提提踏踏给厨房做饭的奶奶捣乱，我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拍拍身边的枕头，小宝贝就又提提踏踏跑过来，一把甩掉鞋子，乖乖躺在我身边，任我搂着。
滑溜溜的小脸蛋，细细的胳膊和腿，昨天刚洗完澡残留的宝宝沐浴露的香味，还有他刚刚喝完奶粉，嘴巴一圈残留的奶味。
他说，姑姑，该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我说，不嘛！他说，起床！我说，不嘛！！
后来我说，你过来亲我两口我就起床。小拖鞋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左脸右脸各被结结实实亲了一口，还留下了点唾沫。
于是蓬头垢面地去洗漱，小拖鞋也过来捣乱。抱着我的腿不肯放手。顺手捞过来他的小手，在水池里胡乱游荡了几圈。然后小拖鞋一脸兴奋地带着一手的水去奶奶那里表演下雨，引得奶奶一阵呵斥。
拿起他天蓝色的小毛巾，给他擦手，仔仔细细从手指尖到手腕。如果他是个乖乖的孩子，手指甲里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泥。
这个场景，突然觉得好熟悉。
十年之前，也是一双手，需要我的帮忙来清洁。那双手黝黑发亮，肉皮松松垮垮，皱皱巴巴。指甲缝里，也是厚厚一层泥。手的主人身上带着刚刚除草的清香草汁的味道，有时候也会带着兔子粪味。
大手的主人往往是满脸的疲惫，一屁股坐在门前的椅子上，然后呼唤我给他沏茶，抖衣服，还有就是擦脸擦手。井里刚抽上来的水是冰冰凉的，用这水洗脸实在是再舒服不过了。
大手的主人已经90岁，依然每天坚持干农活，虽然慢一些，活计依然干净漂亮。握过锯子的大手仍能挥动镰刀，却没办法操纵那小小的指甲钳。偏偏他又那么爱干净，还不大的我就被光荣地赋予了一个专职任务。也只有他才无条件地信任毛手毛脚的我吧。
大人都嫌我捣乱，呵斥我又跑进菜园子刮花了衣服，呵斥我玩泥巴和煤灰把脸糊得乌其麻黑，呵斥我追赶兔子和鸡让它们不得安宁。只有大手一把护住我，把私藏的翻毛月饼给我吃。
再天真的岁月也只能留念，我们都回不到从前。
所以宿命真是一件好讨厌的事，明知躲不过，逃不脱。到了真正来临那天，深藏的情绪也都没办法再掩饰。
大手终于该是没有陪我到高考结束。
没关系，宿命而已。我们每个人也都无法逃脱的啊。
最开始的几个月每天晚上都在梦，慢慢一年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次数越来越少但是偶尔还是会梦见。他在那边，也是个每天笑呵呵的小老头呢！他还是最爱吃柿子拌白糖，爱吃翻毛月饼，爱穿干干净净的衬衫，爱把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在那边，好好过啊！我现在还好，每天学着难懂的数学，将来也会是一个你最中意的老师，好好锻炼身体，也在偷偷减肥。我很听话也很懂事，最近喜欢弹吉他，等未来的有一天，我们见面了，我给你唱歌啊！然后告诉你我遇见的好多好多有趣的人有趣的故事！换我给你讲好多好多故事，我们好好说说话啊！
…
小拖鞋洗干净手，安静地坐在饭桌前学习用筷子吃饭。小拖鞋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会一天一天慢慢长大，变成有担当的小男子汉。姑姑只能陪他成长生命中短暂的一段时间，有一天他也会与爱他的人离别，也会学着轻轻地放下什么故事。心到底有多大可以装下多少人多少故事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都曾有着幼嫩的小手，也终将变成沧桑的满是皱纹的大手。每一条皱纹啊，都有着特殊的故事。
仅以此文纪念我去世的姥爷，也希望以后丁一凡小朋友看到的时候有一点小感动。宝贝健康快乐地长大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