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日本的动画电影有两种既成的风格:一种为崇尚科技、热血暴力的动作型,另一种为回归家园,田园牧歌式的细腻型。两者特色鲜明,是日本动画在国际文化传播中陶铸的两大主流类型。
动作型动画电影暂且不说,文化踪迹鲜少或退而成为辅料。显然,在追求科技的路上,大部分人类不会回头,来呼应来自身后的土地的呼唤。
来自身后这片土地的呼唤,是民族文化群体生活模式的响应。传统文化的继承,也是呼应那种来自民族群居生活的细细呢喃。
日本动画,是如何回应大地母亲的呼唤呢?又是怎样谱写了一首又一首动人的歌谣呢?
咱们暂且不讲宫崎骏,先来谈谈高畑勲。
二人合作次数很多,共同效力于日本殿堂级动画制作公司--吉卜力。如果说宫崎骏的动画世界让全世界人民都喜欢的话,高畑勲的动画似乎不懂得取悦亚洲文化圈之外的观众。在寻求文化认同和情感共鸣上,他稍显逊色。不过,在民族特色和个性的彰显上,无疑,高畑勲是成功的。
《辉夜姬物语》的艺术表现是令人惊叹的。古香古色。观众似乎可以想象到,高畑勲双眼含泪,双臂紧紧地贴着文化大地,监督了这样一部来自民间故事中的动画电影。这部影片在人文逻辑上,则带有一种拙性。这种胎生的拙性令影片带有泥土的气味,同时又桎梏了影片的美学高度。
电影脚本来自于民间故事《竹取物语》,影片是这样讲述的:
住在大山之中的一名伐竹为生的老翁,在竹林中发现了一根发光的竹子。拔地而起的竹笋之中,出现了一位美丽的小女孩,像小公主一样。这位老翁惊呆了,他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小公主。于是便将小女孩带回了家,与家中老妻一同抚养这个孩子。说来也怪,自笋中而出的小女孩穿着尊贵,形容娇憨艳丽,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待老妻接过,则变为一个嗷嗷哭闹急需哺育的娃娃。老翁与老妻慌忙去找奶妈,而在寻奶途中,老妻竟然蹲下喂起孩子来,显然,她是这孩子命定的妈妈。
时光渐长。这小娃娃长大了,成为一位美丽的少女。她和大山中的孩子成为了好朋友,甚至还与一位少年——舍瓦哥哥有了暧昧的情愫。与此同时,老翁又从竹林之中获得了金子和绫罗绸缎,老翁认为,这是上天告诉他,要将小公主养成一位“真正”的小公主。用这些金子,他要给小公主在城中造一座豪宅,给小公主买来佣人,使她成为一位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端庄大方的贵族。果然,须臾之后,老翁的想法实现了。
老翁带着老妻还有小公主住到了城里的豪宅。小公主这下真的过上了“公主”的生活。可是这种生活与山间岁月显然不同。她需要学礼仪、学女工、学琴棋,总之,成为贵族的一切行为方式她都要学。这种苦闷无趣的生活让小公主感到压抑。她想回到山间,感受那种无拘无束的乡间生活。可是为了能够让养育自己的父母开心,她选择了妥协,之后便认真学起了这些所谓的优雅礼仪。她甚至得到了自己的名字——一位贵族老爷给她取得名字——辉夜姬。
随着辉夜姬的长大成人,她的婚事也被提上日程。老翁为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成人礼。这场成人礼,庆祝的对象是她,却没有一个人为她送上真挚的祝福。辉夜姬啊,感到无比寂寞、无比心酸。她冲出家门,跑到山间旧住处。可是物是人非,旧屋虽在,故人何去?内心的伤恸让她形容枯槁,像游魂一样找不到归处。随着画面一转,原来,狂奔逃走的那一幕只是一个梦。辉夜姬还是像以前一样,继续困在这所由世俗织就的牢笼中。
但是生活并不枯燥,因为辉夜姬名动天下,有太多的人想要娶这样一位美丽有钱的女子。这样的想法让那些百姓来了,也让达官贵人来了,甚至吸引了皇帝。然而,这又是一场复一场的闹剧。终于,辉夜姬哭着和父母说,自己要回到天上去了。因为她本是天上真正的公主。在天宫之时,听到了月宫仙子的凄婉唱歌,让小公主为其所唱之歌深深吸引。她太好奇了,那个俗世之中,到底红尘翻滚几多,命运流转几多,无奈几多?于是便化作人形,来到人间。待她真正地去了人世间,成为了一个有着完美容貌的女人。却被“囚禁”、“限制”,甚至要嫁给一个不想嫁的人。为人世间的丑恶所累,她耗尽心血,心痛感应天君。所以那些仙人要来接她回家了。
终于到了八月十五,天君接走了小公主,人间的一切反抗、挽留都被化解消除。天君像是另一种不可违抗的力量,将小公主带回天上了。
故事到这里,讲完了。诚如标题,这是一段古代白富美的心酸往事。也是一个变了味的嫦娥奔月的改编。
我们来说说文化吧。
这部影片的日本味太足了。清浅恬淡的着色却层次丰富,大片留白写意的场景,婉转却感伤的配乐,对古代日本的建筑、服饰的细致描画。令人惊艳。
我说高畑勲眼含热泪,因为他真的很认真很真诚地在表现一个日式旧梦。画面与场景,无一处不精致,配色与层次,无一处不和谐。在写意中务实,在留白中填充,这让很多人感到惊艳。因为高畑勲解决了中国古代山水画的一个大问题。如何让水墨画动起来,如何让这项古代艺术展现在数字荧幕上,高畑勲做到了。当然,可能这只是技术层面上的进步。但就是这样的一个进步,让笔者突然间意识到,动画电影的容涵能力之大、文化艺术复现前景之强。在高度视觉化的今天,这是一个可喜可贺的进步。
日本文化的黏性在于其吸收又内化的特点,它是具有高度表现精神的文化。这样的文化特性是日本文化民族个性的所在。《辉夜姬物语》的故事脚本来自日本民间故事《竹取物语》,但很多人看了之后会觉得这像中国的《嫦娥奔月》。诚然,文化一本同宗,自然具象类似。但是,《辉夜姬物语》却不具日本动画电影的那种轻灵之感。田园、仙神,是最能体现文化轻灵秉性的两大主题,显然高畑勲没有做到物尽其用。
说到田园和仙神。不得不提一句话“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正是后者让人想要自由,而自由在何处呢?自由在来处和去处。来处为故乡,去处为天堂。所以,田园和仙神是最能安放灵魂之处。
先说田园。俗世生活艰难,你若努力挣扎,便是可贵,你若奋力挣脱,便是伟大。俗世之人皆具泥性。辉夜姬生于山间竹林,做梦都想回到山间竹林。但她不能回,不是不敢回,而是回不去。故乡非故,人去楼空。辉夜姬也不是辉夜姬,她已然在尘世中化作凡人。
辉夜姬真正的身份是特殊的。她不是凡间之人,她无需遵循世间之规。但影片之中的辉夜姬,从始至终,都处于一个极其被动的位置。无论地上人间还是天上仙宫。辉夜姬甫一长成,清新脱俗,容貌是惊人的美丽,和所有的凡人都不一样,尤其那双眼睛,像天上的明月一样,简直是神,是仙。是芸芸众生眼中的宝物。诚然,这世间的宝物,都是要被保护起来的。钱财异宝,美人酷车,宝物要被归属于谁,是宝物的宿命。但最不该把辉夜姬当做宝物的,是辉夜姬自己。但是,她没有意识这一点,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是被动的。这种无力感使观者难过。
在她的身边,养身父母,抚养恩情大于天,她不想不能忤逆。普通世家的公子,垂涎美色和财物,却也不能直接拒绝。朝廷重臣,各怀诡异心思,假如娶了辉夜姬,似乎是满足了他们的各自不同的图谋。为了一心攀附权贵的父亲,她选择不抵抗。当皇帝想要得到辉夜姬时,剧情逻辑荒唐一度达到无解之地。而这一切,都让辉夜姬的人物光辉暗淡。
辉夜姬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何来到人间。因为仙神在影片中也处在观众的对立面。在天宫之中的寂寞与忘却,甚至天宫的条条框框,俨然另一副人间模样。在影片中,另一处灵魂安居之地,不过是另一处牢笼。所以说,高畑勲将两处归宿砸烂,却没能建好终极的灵魂归处——自我。这是这部影片最大的拙性。
的确,这是一出不美的悲剧。
故事讲成这里,只能让人留下无尽的心酸。如果你不是任何的附属,你就尽力去摆脱啊。如果你渴望的山风松林,你就努力去寻找啊。如果你要找的那个人不见了呢,你就再找一个啊。然而,辉夜姬除了哭泣和成为不同势力的攀附者,只能在假院子里哀叹望天。这样的角色,真的难以打动观众的内心。这样的故事,真的只是一次文化形式的搬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