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从小到大都是差生。我是人大附中初中子弟班的,高中是人大附中二部。所谓子弟班,就是放牛班。高二最后一次期末考试,我全班第三十五名。高三努力一年,上了清华,然后在清华又是差生。其实我刚上高三,17岁就明白了:1. 准备高考,我在浪费生命;2. 我要干掉的,就是我身边同学。但是我没选择,只能拼。这个教育制度摧残太多太多的人。
1990年7月7,8,9三天(所谓黑色高考日)之后,9日下午考完试,对考分心里有数了。我知道自己能上清华了。我心中一片麻木,一丝高兴都没有。只有空虚,还有对同班同学的同情。上高三后,我的名次在全校一跃超过220多人。他们也努力,也聪明。但是我要上清华。他们就得和我对阵。表面上看因爲他们意志不够坚定,神经不够坚强,或者不如我聪明。但是我觉得他们,包括我自己,都不该在这样的考试中浪费生命。
很多时候我们得到一些东西,是因爲命运好,不是因爲我们有多麽聪明能干(尽管我们的确聪明能干。这些天赋、性格,其实也是命运)。我回顾过去,遭过那些罪让我能明白好多人受罪,因此我能同情他们,有能力理解和同情,我想这也是我的幸运。这是说了点自己的事情。
我和儿子谈了这麽几个问题:中国的教育体制实质,他、老师在这个体制中的角色,中国教育的目的,中国考试的目的,在这种体制中,儿子的目标应该是什麽,手段又是什麽。
我问儿子:“你考试成绩爲什麽那麽差呀?”“因爲我学习不好,那些题就都做不出来。”“你怎麽学习不好了?”“我全班倒数第二,平常作业也不会做。这不就是学习不好吗?”“我问你爲什麽成绩差,你说因爲学习不好;我问你学习怎麽不好,你说因爲成绩差。你等于没有回答我呀。”
儿子不知如何回答。
我说:“你不知道自己并不知道答桉,对吧?”他说:“嗯”。
“所以两件事极其重要:1. 提出高质量问题 2. 知道自己不知道什麽。以后我会反覆向你示范如何提出问题,什麽是知道自己不知道。”儿子说“好”。
我问儿子,“你见过三个苹果吗?”“见过。”“三个梨呢?”“见过”“三张桌子、三把椅子?”“都见过。”“你见过三吗?”“什麽?”“你见过三吗?什麽尺寸?多重?颜色?气味?”“嗯……没有。”
“自然界中有苹果、梨,人製造桌子、椅子,但是自然界和人造物中,都没有三。这个东西只存在于你的思维中。看不到、摸不着。”“嗯”“人生下来什麽都不懂,是通过逐渐认识周边事物才慢慢形成思维。按理说,应该是用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描述那些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为什麽会用一个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来描述成千上万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呢?三个苹果、三个梨、三张桌子,你可以说出一千种不同的三个XX。”儿子想了很久,说“为什麽呀?”我说,“先不说为什麽。你提出过上面的问题吗?”“没有。”“为什麽没有提出过?这个问题,比前一个问题的答桉更重要。”
我问儿子,“中文裡面有十,英文裡面有ten,罗马数字裡面有X,都表示10,是吧?”“嗯”“可是阿拉伯数字,就是印度人传给他们的那套计数办法,裡面没有十,他们的十,是用1摆在0的左边。”“嗯”“这裡面有两件事很奇怪。”“第一件,他们的计数法裡面有0。我们一般认为,数字用来描述世界上的东西,比如一个苹果,一个梨。这个0是用来描述什麽?是用来描述无。”“问题是,这个世界上存在无吗?任何一个你能提及的事物,都是有,这个世界哪裡来的无啊?0到9,十个数,0佔了十分之一。这种计数法的发明者,他想到把十分之一的数字拿来表达无。而且放在第一个。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还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的问题是,有怎麽会生于无呢?”“……”“第二件奇怪的事,是从印度传出来的计数法,把1摆在0旁边,表达10。它用位置表达一个数字的的weight,就是权重。而其他表达法,比如中文三百五十一,英文three hundred and fifty one,都是用具体的文字,表达他前一个数的权重。发明这个办法的人是怎麽产生这个想法的?”“……”
“不知道答桉没关係。我也不知道答桉。也许这些问题,本来就没有答桉。但是,你从来没有问过这些问题,连想都没想过,对吗?”“是的”“为什麽?”“……”
“你知道我怎麽看待学习、教育吗?”“教育的核心,在于自我教育,所有外在的学校、课本、师长的教导,给你的是提醒、唤醒。所有那些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你通过读书、思考、反省、实践,自己得到的。学习是自我教育的手段。其根本在于,以高质量问题为引导,釐清知与不知的边界。这就是我理解的学习。”“上面的问题,你从来没有问过,连想也没有想过。同时,你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麽。”“你一再说,自己考试成绩差、学习不好。这都是学校、老师,灌到你脑子裡的说辞。”“你成绩差,我知道了——你卷子上的低分,还有满卷子红叉,告诉了我。”“你学习不好——我的问题是,你学习过吗?”“永远要提出高质量的问题。它能带给你高质量的答桉。”
我很少替儿子解决作业上的问题。主要就是和他聊天。他也高兴,我也高兴。儿子很爱和我聊天。我说的话他此前从来没有听过,觉得非常新鲜。他说:“爸爸给我打开了一扇通向新世界的门。
时光飞快。他对数学兴趣逐渐增大。他知道数学是一种有效描述世界的手段。他愿意用不同的方法认识这个世界,还有自己。在芝加哥,我接送他往来于数学联盟的兴趣小组。路上他总是兴奋地告诉我,今天他有什麽独特的想法,解决了什麽问题。我微笑着一边开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发表些自己的看法。他有时拿一些题考我,我一般能解出一个大概。一次他给我一道几何题,我实在想不出来。我问,你说怎麽解?他说出的解法让我目瞪口呆。我好像一下回到自己十五六岁,那时我在人大附中和那些国际奥林匹克金奖选手一起参加数学训练。他们的思路如此新鲜而不同,我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想不到。没想到现在站在我身边的儿子,竟给我这种感觉。
那天的惊奇和内心的安慰,到现在都记忆犹新。两年半以后,儿子在芝加哥数学联盟举办的竞赛中,获得“进阶几何竞赛”的个人第一和团体第三。其中团体赛是他一个人对其他学校一群人。因为他们学校只有他一个人参加。再一年半后,儿子在美国高中升大学的ACT考试中,数学满分。此前在他的高中,他已经不知拿了多少次数学满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