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清秋(上)

(1)

昏黄的毛月亮冷清地照着大地,大地仿佛死过去了一般寂静,呜咽的秋风在空荡荡的天地间来回打转,为深秋的夜晚续写了些苍凉。

黑暗里,引娣靠在床头,闭着眼听着外面的风声,却毫无睡意。

忽然楼下传来鸡群慌乱的“咯咯”声。

“莫不是进了贼了?”她慌忙披上衣服,从枕边拿了手电筒,翻身下了床,又从床底下摸出一根短棍来,轻手轻脚地开了门,顺着楼梯的扶手往下走。

摸到一楼边,她屏息站着听了一会儿,屋内并无任何动静。她拧亮手亮筒,照向大门,门闩的好好的。她又朝四下都照了照,还是没发现任何异样。灯光掠过了墙角的鸡窝,受了惊吓的鸡群又发出了一阵“咯咯咯”的骚动。

“这些个遭瘟的。”

她轻轻地骂了一句,重新上了楼,拧亮灯,把手电放在靠床的抽屉上,把短棍又重新放到了床底下。

她拉过一把凳子,靠着窗坐下。昏黄的灯光里,一切都是熟悉的老样子,灰扑扑的老式葫芦床,斑驳不堪的朱红色箱笼,铜锁都已泛了绿,双开门的朱红小衣柜早就褪了色,露出旧旧的木质底色来,两个柜门把手也掉了一个,只留下一个黑黑的凸起......流年穿透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把她又搅进了长长的梦里。这个梦,她做了三十多年,无数次,她想奋力醒来,却又身不由己地在这梦里沉沉的睡去......

(2)

引娣二十六岁那年才从太冲村嫁到秀集镇张老医生家。村里人人都纳罕她一个老姑娘临了还捡个高枝飞了,居然从糠箩跳进了米箩。

也怪不得人眼红,张老医生是秀集镇出了名的老中医,他退休后,大儿子卫校毕业顶了他的职,小儿子又分配在了供销社上班。他趁着政策松动,在家里开了个小诊所,退而不休,一年上门求医问药的也不少。

张老医生的老婆四年前病死了,同年,他续娶了粮站一个姓白的寡妇。那白寡妇带了个17岁的女儿过来,因她丈夫因公去世,女儿便被破格招了工,安排在粮站的后勤部,专门做些打扫的工作。

婚后不到两年,白寡妇就作主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了张老医生的大儿子张成,自此亲上加亲,既是继母又是岳母,一家人关系越发亲厚了。

一家子都捧着铁饭碗,引娣可不是撞了大运了么?

引娣自己还有些发昏。亲事定得匆忙,吉期又紧,由不得她细想。

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好不容易等到父亲松了口,肯放她出去嫁人,怎能错过这个机会?她回想起18岁那年,来她家说媒的人几乎踏破了她家的门槛。但凭人说破嘴皮,她父亲就是不同意。垚生还小,12岁的思娣小儿麻痹瘸了一条腿不顶事,母亲又常年身体不好,家里正是缺劳力的时候,放她出嫁,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她父亲又不肯招婿上门,一年年拖下去,生生把她拖成了个人人讥诮的老姑娘。五年前,连瘸了腿的思娣都嫁了人,她还困守在这个家里,一眼看不到头。引娣心里不是没有怨恨的。她憋着一股气,暗暗发誓,哪天要是真攀了高枝,便要离这里远远的。

也许是老天看她可怜,终于给她指了一条明路。

(3)

与张老医生大儿子张成结婚时铺张热闹不同,小儿子张瑜娶亲却办得异常低调。

当天,张成和媒人领着引娣进了门,她父亲和垚生送的亲。没有吹鼓手,也没有喜宴。

老张家备了一桌饭,两边几个至亲安了席。张瑜一脸倦色与引娣同坐一方,面前单独放着一碗白粥,两个清淡小菜。他既不看众人,也不敬酒。张老医生忙安排大儿子张成斟酒陪客,又亲自给亲家和小舅子夹了满满一碗的菜,笑着说道:”亲家莫怪。我这儿子打小身体就比常人弱一些,要忌酒忌荤腥。您自便,千万不要拘着讲客气。“

引娣的父亲吃的满嘴是油,直点头道:“没事没事,自家姑爷,以后长来长往的,没那么多讲究。”

张老医生又唤了垚生与他同坐,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夸他一脸聪慧,以后必大有出息。一席话说得引娣父亲心花怒放。

酒过三巡,饭也吃得七七八八了。张老医生让白氏烧了滚水,泡了几杯红枣白糖水上来递与各人喝。随即又拿出三个红包来,第一封先给了媒人,另谢了四样礼。媒人道了喜,高高兴兴接了去了。

张老医生又叫了引娣上前来,郑重地说道:“我把儿子托付给你,你以后要好好照顾他。夫妻和睦,万事多体谅些才好。”引娣不敢抬头,跪下接过红包,退到一边。

最后,张老医生才对引娣的父亲说道:“亲家,本想留你在女婿家里多住几日,但亲家母身体不好,家里也离不了人。不如吃过晚饭再走吧。”

话音未落,白氏插嘴道:“你也是糊涂了,吃了晚饭,黑灯瞎火的,你让亲家带着垚哥走夜路,就不怕掉到沟里去?”

引娣的父亲听了,连连说道:”亲家母说的是。我这粗皮糙肉的倒无所谓,垚生向来胆小,倒怕吓到他。“

”既如此,那我也就不强留了。”张老医生说着,拿着第三封红包说道:“亲家,这个给垚生买些纸笔、书籍什么的。”

引娣的父亲一边假意推辞,一边连捅了几下垚生的胳膊,示意他接了过去,又怕他小孩子家家收得不稳当,到底还是自己拿过来揣在兜里了。

这边,张老医生又送了一支钢笔、两套冬衣给垚生,又另备了六样礼:一匹的确良布,两斤糖,一对酒,一块二斤重的五花肉,天麻和党参各半斤。

”亲家,这点东西是我老张家的一点心意,你莫嫌简薄。今日招呼不周,还请多担待。等哪天亲家母身体好些了,千万来我家走走。我张家只两个光光的儿子,待引娣就如自家女儿一样,绝不会薄待她的。亲家只管放心好了。“

引娣的父亲吃多了酒,干枯的脸上泛着油光,一迭声地说道:”放心!放心!我们做父母的看到女儿嫁得这么好,今后只管享福,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哈哈哈......“

看完回礼,又小坐了片刻,张老医生便领着张瑜、引娣送他亲家、垚生出了门。

引娣初来乍到,正心下有些不安,忽然看见娘家人要走,不免有些不舍,又多送了几步路。到了镇口,引娣的父亲见去的远了些,伸出手来说道:”你娘现在家里病着,垚生又要上学,家里处处都要用钱,比不得你现在跳进了米箩里,只管享福。你把那刚得的红包给我,也不枉我替你找了个好人家。“

引娣又羞又气,拿出红包,往她父亲怀里一送,赌气转身就走。


(4)

自从引娣进门后的第二日起,白氏的身体便有些不爽快,倒也没什么别的症状,只是整日里懒懒地不想动。张老医生要坐诊,张成和玉凤又要上班,张瑜因身体原因,请假在家。因此,一家子吃喝洗扫都落在了引娣的肩上。引娣在娘家时,这些事早已做惯了,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的辛苦,实在算不得什么。

张家小儿子结婚,虽没有声张,但亲朋好友同事到底是知道了,纷纷到张家来道喜、看新娘子,纷纷乱乱,忙了几日。都是引娣奉茶、备饭,在灶下忙活,连三朝回门,都没时间回去。

有人看引娣忙进忙出,做事清爽、手脚麻利,便恭维白氏娶了个好媳妇。

白氏叹了口气说道:”那都是装些样子罢了。你见过哪个好姑娘快三十了还嫁不出去的?“

“快三十了?这倒看不出。”

“怎么看不出?比我家张瑜足足大了三岁呢。”

“大三岁有什么不好?老话都说了,女大三,抱金砖。况且,你这个媳妇模样好,腰细屁股大,一看便是好生养的。娶过来又没花多少钱。你还不知足。“

”说得正是呢。这年头,哪家娶媳妇,能低于这个数啊。“说话的人扬了扬巴掌,”远的不讲,就前两年,您家这一嫁一娶,那和今日比起来,那热闹可是当年镇上的头一份啊!“

白氏听了,从床上坐起来,急了眼,抬高了声音说道:”她拿什么和我家玉凤比。我家玉凤是有单位的人,吃的是国家粮,她那死鬼老爸给她留了一笔抚恤金,我一分钱也没留,全给了她作嫁妆。她罗引娣家里有什么,穷家薄业的。也不知道张瑜那小子到底看中了她什么?我给他找了多少好姑娘,楞是看不上。饶是这样,到底还是我家老头子好,从不计较这些,又肯顾及人的脸面。虽说没办酒,但那日进门,谢媒、回礼以及那日办饭的酒钱、菜钱,算起来,阿弥陀佛,不怕要三四百。你们是知道的,张成既是我女婿又是我儿子,我就怕人背后说闲话,歪派我偏心,因此,对张瑜,我又格外亲厚些。不说别的,光那日回礼,我就备了八、十样,都是些上好的天麻、党参,平日里,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呢。”

“那日,我也曾见你媳妇娘家送了一担嫁妆来,也算是个懂些人情世故的。”

白氏听了,摆了摆手,说道:“再别提这事。提起来真的是要笑死人。要不说穷家破户的,做出来的事真是摆不上台面。我也不怕丢脸,就说出来给大家当个笑话听听。什么嫁妆,就一对铁皮桶里装了一对暖瓶,上面用红纸盖了,生怕别人瞧见呢。”

众人听了,都呵呵地笑了起来。正说笑着,引娣低着头,进来请大家吃饭。

(5)

张瑜这一请假就是个把月,病情始终没有起色,倦怠、乏力,低热,痰多,每晚盗汗,一晚上要擦洗几次,换几遍衣裳。

张老医生日日来房里诊视,药方换了好几副,汤药吃了无数,张瑜的情况时好时坏,总不见彻底好转。

张成偶尔也过来看看,问几句,略坐坐就走了。

又过了几天,单位催着上班。张瑜去了半天,却办了病退手续。引娣想问,又不好张嘴。

没过几日,刚用过早饭,引娣正在收拾屋子,张老医生走了进来,拉了张凳子坐下,对正在看书的张瑜说道:“儿啊,你现在也成家了。俗说话得好,树大分杈,崽大分家。本来你一结婚,我就要提这事的。还是你娘看着你才新婚,身体又不好,压着我不让我讲。但我想,早分晚分都是分,拖着也不是个事。不如干脆就定在本月十五,将家分了算了。你和引娣单门独户也好过日子。我年纪大了,你又没有工作,总不好再增加你们的负担,就和你大哥、玉凤一起过。我和你娘商量了下,把你这几年交给我保管的工资都交还给你,一分钱生活费也不扣你的。再从我们的积蓄里拿出些本钱来,你和引娣合计下,或先养病,或做个小本生意也行。若是有些缺口,只管同我说,我总还是要帮补一下你的。只是别让你娘知道了,一家人,省得天天为这两个钱闹闲气。”

张瑜放下书,低头想了想,便说道:“就按父亲的意思办吧。”

张老医生站起来,如释重负,一边走,一边说道:“那我明天就请人回来,把堂屋隔一半出来给你们作门脸房用,再把你这通往天井的后门封了,改在旁边开个侧门。这样也清静些,方便你养病。”

张老医生去后,引娣不免有些担忧,对张瑜说道:”这分了家,我们没田没地的,可怎么办呢?“

张瑜笑了笑说道:”不用担心,我早已想好了。“

果然,第二天,张老医生就请了泥瓦匠回来,开工动土,隔的隔、封的封。

转眼到了十五,诸事停当,张老医生叫了两兄弟过来,交割了钱财物件,又请了中人过来,两边都签了分家协议。

自此,比邻而居,各过各的日子。

(6)

分家后的第三天,张瑜就请人打了两个1米4高,1米8宽三层隔板的玻璃柜,依着墙又做了几排架子,又打了一张工作台。然后带着引娣去城里的电器批发行买了些电阻表、烙铁、焊丝、电流表等工具以及一些电器配件回来。布置妥当,他便找了块做木工剩下的板子,刷上白漆,用毛笔在正反两面都端端正正地写上“张师傅电器修理店兼营电器”12个大字,用铁丝穿好,让引娣爬上梯子,挂在门口的屋檐下。

开张当天,张老医生带着大儿子张成过来,在堂屋里转了转。引娣倒上茶来,两人接了,张老医生喝了半杯,张成却碰也没碰一下。两人坐了片刻,张成借口医院有事,先走了。张老医生眼见四下无人,背转身去,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来,塞在张瑜手里,“儿啊,你今日开张,我也没备什么贺礼。这个红包,是你娘的一点意思。”

张瑜不肯接,张老医生知道小儿子素来不喜欢白氏,便一把将红包塞在引娣手里,连声说道:“快收起来,快收起来。莫让人看见了。”边说就边往外走,又嘱咐引娣道:“你平时也多劝他些,还是这样的犟性子,惹得他母亲不喜欢。”

引娣接了红包,递给张瑜,张瑜连看都不看,对引娣说道:”父亲的意思,你收起来吧。“

八十年代初,秀集镇本镇的,以及那四里八乡家境好的,家里都多多少少都购置了些小电器,东西坏了,自己不会修,搬去城里找人看,又嫌麻烦。张瑜在镇上开了这家修理店,正是蝎子尾巴独一份。他技术好,收费又公道。因此,一传十,十传百,开张没多久,来他家修东西的人便络绎不绝。他脑子又活泛,这头搞起了旧电器回收,那边去进货时,又以旧换新,压低了进价。他家的电器价格比供销社的便宜,且可终身保修,因此,生意竟比供销社还要红火些。

白氏和玉凤眼红他生意好,时不时便过来巴结下,逢时过节送礼送菜的。张瑜让引娣收了,统统转送了人。

(7)

张瑜并不是引娣喜欢的类型。他五官虽好,但过于阴柔,脸色常年苍白,嘴唇却异样地发红,身形瘦削,缺乏男子的阳刚之气。引娣理想中的男人要生得高大、结实、孔武有力,声音洪亮。

但引娣敬重他。他虽然话少,但性子好、聪明。每日空闲下来的时候,他便教引娣认字和一些简单的算数,又不厌其烦地将各种规格型号的配件的用途、进价、卖价详详细细讲给引娣听。引娣肯用心,学得很快,不久便能帮忙卖东西、算账、记账,并且能独自去城里进货了。

一日,镇上停电,夫妻俩早早地吃了晚饭,准备休息。张瑜歪靠在床头,伸出手来拍了拍床沿,对刚倒完洗脚水的引娣说道:“今日倒不似往常那么累。你坐下,陪我说说话吧。”

说完,便盯着引娣看了看,轻轻笑了起来。

”引娣,结婚那天我头一次见你,你拘拘谨谨地站在那里,呆手呆脚的,总没个言语,我心想,莫不是有些毛病。否则,怎么肯嫁给我。又是白氏托的媒。所以,你刚来那会儿,我总不爱搭理你。后来,细细观察了你一段时间,发现竟是自己看走眼了。想来还是老天可怜我。“说完,便轻轻地拉住了引娣的手。他的手没什么血色,不过是9月初的天气,竟有些微微地发凉。

引娣见他没头没脑地说出这番话来,一时有些奇怪:”你今日是怎么了?莫不是担心自己的病?要是家里没钱,吃不上药也就算了。现在生意正好,你只管放心养着,慢慢总会好起来的。“

张瑜苦笑了一下,说道:”这个病哪是慢慢养就能养好的啊!不说这个了。你讲些自己的事来听听,就当解解闷吧。“

引娣想了想,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笑着道:”我们穷人家的日子有什么可说的。终日在田间地头劳碌,还不都是只为了填饱肚子。我还算是走运的了,我娘前前后后生了八、九个,只活了我、七妹思娣和弟弟垚生。其他的姊妹,不是送的送人,就是病的病死了。家里穷,上不了学,全家供着弟弟一个。可是他懒,不肯下功夫,书也念得乱七八糟。七妹嫁去了山里,那里穷,又没条正经的路,轻易出不来。她是我一手带大的,有时候,心里还挺想她的。我小时候和三妹、四妹的感情最好,大家年纪差不了几岁,经常一起干活。可是,那一年,大约是我12岁的时候吧,不知怎的,三妹、四妹也不知道吃了什么,一直拉稀。家里没钱,再说女儿也多,父母由着她们去,没几天就死了。我父亲半夜里用一担粪箕把她们挑上了山,埋在了土里。我偷偷地跟了去。那时胆子真大,一丝也不怕的。等父亲走后,我在那地方作了记号,没事的时候或是被父亲打骂之后,我总要去那两个妹妹的坟前坐坐。说是坟,其实就是两个小土堆,上面各倒扣着一个粪箕。几场雨过后,我有段时间没去,土堆不见了,只剩下两个残破的粪箕。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就象个独鬼儿......”

张瑜听到这里,脸色一变,突然打断了引娣的话:“伤心的事别再提了。“

他缓了缓口气,说道:”说起来,我倒比你好很多。家境还过得去,衣食也算无忧,又能上学念书。我生母是个极贤惠的人,可惜四年半前因病亡故了。我打小就得母亲的偏爱,可能正因为这样,养成了个倔强的性子,凡事都要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我父亲想让我当医生或是做老师,我就偏不。我想上高中,考大学,去大城市,去更远的地方。可惜那几年乱得很,书也没怎么读,还染了病。在家休养了一年多,等好些了,父亲托了个熟人,把我安排去了供销社。我虽然不喜欢,但也实在没处可去。在那混了一段时间,偶然的机会就对电器这些东西着了魔,自己些买书回来边看边学,又在单位电器部里瞎捣鼓,慢慢地发现这些都是极容易的事,没想到倒是无心插柳枊成荫了。”

张瑜歇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大哥就不一样。他从小就比我听话,深得父亲喜欢。我们两兄弟以前感情也还是不错的。只是自他结婚后,就慢慢和我疏远了。我曾反对父亲娶白氏,所以,她进门后也处处看我不顺眼。整日里说一家人,其实关起门来,只有他们几个才是真正的一家人,独我是多余的。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原本就不打算结婚,免得拖累别人。那白氏急着分家,于是撺掇着我父亲日日来说,让我烦不胜烦。唉,说来都是命,造化弄人!”

引娣听他这话透着些古怪,反问道:“什么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什么拖累人?你到底得是什么病啊?”

张瑜看她惊诧的表情,脸色又变了变,说道“你父亲没说?“随即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是了,是了。这就难怪了。”

他定定地看着引娣,忽然一字一句地讲道:“我得的是痨病,治不好的。我父亲对外面的人说我体弱,经常易感风寒,呵呵,那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我那继母白氏不敢在本地及周边找女子,就是怕别人知道我得了这个病,连累了他们。咳咳咳......”

张瑜越说越激动,激烈地咳嗽起来。

引娣听得呆住了。痨病?!怎么会?不,不可能!

这个病,她是不陌生的。很小的时候,她就听村里人讲过,东头有一户这样的人,没人敢挨近那里。人们提起他时,满脸都是嫌恶与恐惧。她曾好奇的远远地去看到一次,那人瘦得皮包骨,靠在墙角下晒太阳,像极了插在田间地头歪歪斜斜用稻草和破布扎的假人。听说那人后来咳血死了。死后,住过的草屋也被人一把火给烧了。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离这种病这么近,而得这个病的人居然是自己的丈夫。往后的日子,她只能一天天陪着他等死。还有什么盼头?

她全身如坠冰窟,寒意一阵阵地冒上来。为什么,为什么父亲要许她这样一门亲事?这和让她去死又有多大区别?

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瑜静静地看着她,半天才说道:“我知道你难过。不过现在知道也不算晚。明日我们各自去开了证明,把婚离了吧。你我在一起虽然时间不算长,但夫妻一场,你走的时候,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说完,便不再看引娣,径自和衣躺下,侧着身子朝里面睡了。

引娣听他这话说得真切,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涌了上来。离婚?她从来没有想过。离了婚,回娘家去?这才嫁出来多久?母亲知道这件事情吗?知道了又怎样,她庇护不了她!村里人会怎么想?他们肯定会风言风语,说她罗引娣攀了高枝却站不稳,被人休了!她在村里还怎么呆得下去?还有张瑜,这个可怜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引娣呆坐了半晌,脑子里象乱麻一样,直到外面的座钟敲了十下,她才回过神来。她吹了灯,爬上床去,摸了摸张瑜那清瘦的背,说道:“我哪儿都不去。我们的慢慢过吧。”

张瑜的身子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猛地转过身,把头埋在引娣的胸前。引娣摸了摸他的脸,冷冷的、湿湿的一片。刹那间,她感觉自己怀里象抱住了个孩子。

秋夜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漫进了屋子。半明半暗中,月光与黑暗无声地厮杀着。屋子里各种物什重重叠叠的影子像一个个潜伏着的怪兽,随时准备跳出来将她吞噬。

光影随着时间一寸寸地褪去,黑暗又重新笼罩了整个屋子。

(8)

孝雁、孝文的相继出生,让张瑜对生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他奋力地想抓住任何一点活着的希望,但现实却又活生生地将它掐灭。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城里的医生说他的肺部烂了个很大的洞,肺痨晚期,不过是挨日子罢了。

对生的渴望和死亡的阴影轮番折磨着张瑜,他的性情越来越古怪,动不动就发脾气,看谁都不顺眼,为一点点小事就刁难着引娣,孩子们被吓得都不敢沾他的边。但他又在每次发完脾气后,抱着引娣和孩子们无声地痛哭。

引娣也被折磨地心力交瘁,看着他不人不鬼的样子,有时甚至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希望他不如早点死去,早点解脱。

从痰中带血到咳血,病情恶化地比张瑜预想的还要快。他反反复复地发着烧,肺部象个破旧的风箱一样,呼呼地响着,干瘪的胸脯一起一伏,每呼吸一次,感觉全身都在痛。

张瑜知道自己捱不过今年的冬天了。

他让引娣背着他去了照像馆。当引娣帮他梳头时,他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两个眼睛深深地凹进去,颧骨却高高地突起,腮边没有一点肉,简直就象个活着的鬼。他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

照相的师傅让他坐在一块蓝色的背景前,眼睛看着镜头。他的眼神却越过蒙着黑布的相机,死死的盯着师傅背后的布景,那是一幅海滩的风景画,灿烂的阳光,蔚蓝的天空、广阔的大海、银白色的沙滩、展翅飞翔的海鸥还有挺拔的棕榈树,那是多么明朗而又富有生气的世界啊!

过了几天,引娣取回了相片。他拿出来看了看,照片上的人微微地张着嘴,两眼空洞洞的。引娣嫌照得不好,要带他去重新拍过。他笑了笑,说道:“还重拍什么?这样就挺好的。”

立秋后,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有时候,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整日蜷缩在一张铺着毯子的帆布折叠椅上。他拒绝吃药,拒绝吃一切的营养品。

“还浪费这个钱干什么?都败在了我身上,让你们孤儿寡母的以后可怎么办啊?”

有时候,他也会趁着精神好点的时候对引娣说:“等我去了,你就带着孝雁、孝文改嫁,也不必怕别人议论,死守着那些烂规矩。若再嫁人,无需看重对方的家境,只要人品好,对你们好,就是让孝雁、孝文改名换姓也是可以的。”

一席话说得引娣眼泪涟涟。

张家除了张老医生还会过来看看外,其他人都装聋作哑,门都怕踏进一步。镇上的人象避瘟神似的躲着他们。店也开不下去了,谁还敢上门呢。

这其间,引娣的父亲倒是来过两次。一次是引娣的母亲打发他提了一筐鸡蛋、捉了一只鸡过来看望女婿,他却把东西放在门口,急急忙忙地就走了。最近这次却难得了进了屋,坐在椅子上推心置腹地同引娣说话。

“姑爷这个样子,我也听说了。看来是捱不了多久了。你倒是要提前为自己打算下。你那当家的继母还有嫂子都是厉害角色,你现在不谋划下,别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捞不到。就算你不为自己,也该为一双儿女想下吧。”

引娣见父亲没半句宽慰的话,上来就说这些事,不禁有些气恼,故意问道:“那依父亲的意思是?”

引娣的父亲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数钱的动作。“你这都不明白,还用我教?”

他凑近身来,继续说道,“我这次来就是特意提醒你这件事的。你年轻,没经历过什么事。关键时刻,还得我这个做父亲的帮你拿主意。这些话你千万要放到心里去。“说完,他停下来,假装咳了两下,又接着说道:”另外,顺道还有一件小事。你弟弟打算把房子翻新下,只是手头还短了三、四百块钱。本来,他也打算来看下姐夫的,只是他老婆怀孕已经有4个多月了,半刻都离不开他。所以只能让我代为转达了。临来时,他特意嘱咐我找你们借点。等他有钱了,前账后账一起算总了再还你们。”

引娣听了,忍不住冷笑了两声,“父亲再也不要提还钱的事。这些年,您和垚生前前后后找我们拿了多少,又还过哪一次?远的不说,近的就去年开春,弟弟结婚下聘、办酒的钱,您收了酒席的礼金后可曾还来?我家统共就靠着这一个人赚钱,4张嘴吃饭,再扣掉看病吃药、人情往来,一年还能余下几个钱?如今当家的人也倒下了,您不可怜可怜女儿、外孙,还只到我们这里来打饥荒,我们却不知道以后要到哪里喝西北风去呢。”

引娣的父亲听了,急红了脸,抢白道:“都是自家人,你这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我们是拿吗?说好了是借!你既不借,我找姑父说去。分明姑爷是个好姑爷,总是自己没用,生了个没良心的女儿,白养了二十几年。”说完抬腿就往里屋走,一迭声地叫了起来:“姑爷,姑爷!”

引娣赶上前去,一把拖住她父亲,“您乱喊什么。他吃了点粥,才刚睡下没一会儿。你这么吵吵嚷嚷的,又得把人闹醒了。唉,您在外面等着!”说完,便进房里拿了一百五十块钱出来,递给她父亲,“家里总共就这么多了,您要就拿去。要嫌少,你女儿我也没地方抢去。”

她父亲一把接过,将钱朝引娣晃了晃,说道:“我也不白拿你的。终究我们是你的娘家人,将来少不得你们母子三个还是要靠我们的。难道你还能指望着张家?哼。”说完,一溜烟地走了。

等张瑜醒了,引娣气不过,把她父亲借着来看他的由头实则来索线的事都告诉了一遍。张瑜笑了笑,劝她道:“算了。终究是你娘家人,以后终归还是有借重他们的地方。这些事,你也不用多想,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说完,他指了指书柜,对引娣说道:“你帮我把最上面那层放着的《无线电制造工艺》拿下来。”

引娣取过书,递给他。他把书平摊在膝盖上,快速地翻动了下,从里面拿出一张活期存折来,对引娣说道:“自从生了孝雁后,我便以你的名义开了个折子,每个月往里面存了100到300块不等,直到五个月前,我实在动不了了,才没去存了。这个折子,你偷偷地收好,连我父亲也不要告诉。钱虽然不多,若没什么意外的话,至少可以保你们五、六年的温饱或将来应一时之急。”他把折子递给引娣,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对不住你。但我所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说完,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初冬,万物萧杀。

引娣带着孝雁、孝文围在床头,此时的张瑜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的喉咙里堵满了痰和血,只能发出“啊啊”的模糊不清的声音。

张老医生虚弱地坐在桌前,不禁老泪纵横。张成站在床尾,倚着箱笼,沉默地抽着烟。

张瑜伸出枯瘦的手,紧紧地抓住引娣,他目不转眼地看着妻子和一对儿女,用尽力气,迟迟不肯咽气。

引娣哭着让他放心,张老医生也走过来,握住了儿子干枯的手,向他保证,必定会对他们加以照顾,让他只管放心地去。

张瑜听了父亲的话,脸上涌现一抹奇异的红色,他闭上眼睛,一颗眼泪跌落在枕边。

他终于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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