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办的!”黎杉坚决的说,冷冷的目光扫视了坐了一圈的亲戚朋友们。
“你这孩子真是太不孝顺了!你爸爸的尸体就躺在那儿,尸骨还未寒啊,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你是想你爸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吗!”
黎杉的大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浑身被黎杉的混账话气的直哆嗦,大姑今年已经将近七十了,肥胖的身子几乎不能用两条年迈的腿支撑了,这时候更是十分艰难,全凭借着拐杖和周围的娘啊、婶子啊搀扶着,没有扶着拐杖的那只手,被人抬着,并非指着黎杉,而是指着她的身后,那里躺着一具尸体,是黎杉的亲生父亲的尸体,刚刚过世的老人,体温还没有完全散去,这时正被黎杉的弟弟和婶子给穿着寿衣。
黎杉冷淡的目光从大姑的身上收回,转身望向躺在床上的父亲,眼底一丝柔光一闪而过,没有人看到。
刚刚开始穿寿衣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完全咽气,但到了现在,寿衣差不多已经完全穿好了,弟弟正在给父亲整理着衣褶,父亲却像是睡着了一般,重新变得安静,最近几日以来,每天里听到的父亲那重重的呼吸声完全平息了,父亲终于舒服些了吧!
穿着寿衣的父亲,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精神有气度过,黎杉忍不住这么想,但此时却不是给她时间让她回想这些温情的时候,就在父亲停止呼吸之前,围坐在这个房里的那些黎杉的亲戚们,以大姑为首,周围是娘和婶子们,坐在对面的则是叔叔伯伯们,还有一些比黎杉要大了不少的哥哥姐姐们,在所有这些人面前,黎杉就像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尽管她已到了二十八的年纪,但是尚未成家的她,被亲戚看来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或者更像是个没有人要的怪癖的姑娘。这个房间里,只有她的亲生弟弟,是比她小两岁的。这些人,在父亲停止呼吸之前,商量着要给黎杉的父亲举办一个隆重的葬礼,或者说是,要求黎杉和她的弟弟要给自己的父亲办个葬礼,并且要在这些“大人”的监督之下。
黎杉把目光从父亲身上收回,目光却愈发变得冷了,淡淡的,却不容反驳的说道:“我不会给我爸爸办葬礼的,要办的话,你们自己去办吧,你们自己掏钱,你们自己办,我只会给我爸爸下葬,给他和我妈妈立一块碑,除此之外,我不会做任何事的!”
“你,你!真是要气死我啊!”大姑显得气的要喘不上来气了,搀扶着大姑的那些亲戚们,为了让大姑消消气,不让她看到顽固的黎杉,什么都不明白的黎杉生气,就把大姑搀扶到隔壁房间去了,但是大姑的嘴里却仍在不停的数落,以长辈的口气责备着黎杉。
黎杉一句话也不说的看着大姑离开这个房间。父亲的寿衣已经穿好,叔叔伯伯们都站起来打算把父亲抬到正屋去,准备今晚停灵,明日一早叫了火葬场的车来拉去火化。
天早已黑下来了,但是黎杉的家里却是被所有的灯光照的通亮,从院子里看向夜空,就好像黎杉的家和天空被隔了两个世界,天上是深沉的夜,家里则是烦闹的没日没夜。
父亲被摆在正屋放好,点上了蜡烛,摆上了仓促中准备的祭品,待一切妥当之后,两位婶子没花多少工夫做出了晚饭,分给大家都吃点儿。黎杉已经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原本身体就不是很好的她,现在浑身都没有力气,就搬了把椅子坐在父亲的旁边,一抬头刚好可以看到被蒙住的父亲的头。婶子们端给黎杉的晚饭,刚吃上两口,就听到了从门口传进来的大姑的责骂,说了这么久,居然还没说够。黎杉叹了口气,吃不下了,就把饭碗放下,静静的看着父亲的遗体。
晚风从敞开的门口吹进来,吹在身上凉凉的,吹在蜡烛上,火苗飘动,黎杉眼前恍惚,竟觉得火苗飘离了蜡烛,向自己飞来,且越变越大,惊的黎杉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身子一退,踢动椅子,这声音在静默的夜里显得很是刺耳,惊动了正坐在屋里的其他玩牌的叔叔伯伯们。
一位叔叔走到黎杉身边,轻轻的拍拍她的肩膀,“你几天没好好睡觉了,先去睡一会儿吧,这里有我们呢!”
黎杉转过头,看到叔叔关心的目光,心里没来由的一暖,垂下眼睛点了点头,就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黎杉没有开灯,把房门锁好之后就直接躺在了自己的床上,阴暗和寒冷包围了她,外面的说话声从门缝里钻进来,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黎杉抱紧被子,把头蒙住,眼泪止不住的流了出来,是伤痛,是后悔?分辨不清,但是只是想哭,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黎杉紧紧的咬住被子,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是累了,黎杉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但是很快她就惊醒了,眼睛和头都很痛很沉,她知道自己并没有睡多久,按亮手机的屏幕,正好是午夜十二点。外面院子里传来大姑和那些婶娘们的哭喊声,这是黎杉家这里的老传统,在人死了停灵的几日的午夜,是要哭的,哭着说一些留恋死人的话,如果在小说里,这些话恐怕是最感人的了吧!黎杉忍不住这么想,这些人想哭就能哭,一劝立刻就能停止,黎杉在黑暗中很不屑的哼了一声。
果真没过十分钟,哭声就戛然而止,黎杉听到那些女人们都回房间去了。她们不知道又在如何责备黎杉没有好好尽孝道呢!
黎杉在黑暗中又坐了半个小时,脑袋和这黑夜一样空旷,不知道该思考些什么,该回忆一些父亲的什么事情。听到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了,黎杉走出自己的房间,除了正屋还亮着灯,其他房间的灯都关了,那些亲戚们都去睡了吧!黎杉脚下很轻,没有一点儿声音的走进正屋,站在门口正对着父亲的遗体。黎杉侧头一看,一个伯伯睡在沙发上,他是在这里守灵的吧!
黎杉绕过父亲的遗体,坐在旁边她之前坐的椅子上,静静的看着静静的父亲。往事一幕幕的闪过脑际,但是最先出现的却是近几日的父亲。父亲的离世没有半点儿征兆,从昨天下午开始昏迷不醒,一直到今日傍晚的过世,不过差不多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没有发现任何病痛,只是就这样很平静的就离开了,大人们都说,黎杉的父亲是衰老过世的,没有受到任何折磨,黎杉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离世前的父亲,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对黎杉非常依赖,因为身体衰弱,无法自理,黎杉只得辞掉工作照顾父亲,黎杉的弟弟尚未结婚,除了黎杉之外再无人能侍候左右,黎杉又不想雇人照料,她认为那样的人不能很好的照顾父亲。
这段时间,算起来不过一个月的时间,父亲对黎杉的依赖几乎到了寸步不能离的地步,只要黎杉在父亲眼前消失一两分钟,黎杉就会听到父亲呼唤她,父亲总是用他的虚弱的身体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唤着黎杉的小名,“杉杉”,黎杉只得放下手头的事情,立刻走到父亲身旁,父亲看到黎杉站在面前他才能安心。这样黎杉根本什么都不做了,于是总是想尽办法安慰父亲,让他能睡下片刻,也能让黎杉有些时间去做饭收拾东西。
去世前的父亲,就好像除了黎杉,谁都不想见一样,除了黎杉,他谁都不认识。来看父亲的亲戚们,伏在父亲的面前和他说话,但是父亲的表情总是很呆滞,似乎他们说的话,和他们的脸,父亲完全听不懂,认不出。甚至连弟弟,父亲也需要费上很大的力气才能识别出来。于是从那时开始,所有人,包括黎杉就知道,父亲已经活不久了。
面对这样的父亲,黎杉心里纵然充满柔情,但总有那么一丝很别扭的感情掺杂在其中,搞得黎杉的心里一直都很矛盾,很难全心的照顾父亲。
那是一种埋怨,那是一种不能饶恕。
父亲是一个在事业上很能干的人,却不是一个对家庭有责任感的男人。也许正是如此才造成了父亲和母亲的离异,在黎杉刚刚小学毕业的时候,母亲因不能容忍父亲而选择了和父亲离婚,而父亲竟没有做任何哪怕一丝的挽留的努力,就放母亲走了,而想要带走孩子的母亲,却因为当时没有工作,没有能力抚养孩子而败诉,黎杉和弟弟归父亲抚养。而不出一年的时间,父亲竟然娶了继母,倔强的黎杉从来都没有管那个女人叫过一声“妈妈”,而仅仅因为那个女人确实是个好女人,才开口叫她“阿姨”。 母亲后来为了生活下去,只得听从家人的安排又嫁了一个男人。
黎杉不能原谅这样的父亲,在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都没有去参加母亲的葬礼,却为继母举办了葬礼,这样一个背弃自己妻子的男人,黎杉不能原谅。黎杉从未爱上过任何一个男人,她并非没有追求者,只是她不能相信对自己信誓旦旦的男人不会有一天也背弃自己。
现在父亲已经走了,黎杉怔怔的盯着父亲的遗体,是不是该在他走之前问问他,当初为什么要放母亲走?此时却是什么答案都得不到了,不知道他的心里可曾留下过任何愧疚?
过去的那一幕幕依旧在黎杉的脑海里上演,对黎杉的父亲般的关爱,对母亲的背叛的爱情,交替着在黎杉脑海里翻滚不去,搅得黎杉的头脑更加沉重,即使坐在椅子上,都觉得整个人晕晕的,看着的蜡烛都出现了重影。
黎杉甩甩头,站起身来走到门外,让深夜的冷清的空气吹拂自己,才变得清醒舒服一些。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父亲的灵魂会不会下地狱去了呢?而母亲在天堂里,他们是否还能再相见呢,是否当初的不可调节的矛盾在他们死后能够化开呢?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黎杉回头一看,是弟弟,弟弟走到黎杉身旁,两人都望着天空,那里布满了星星,却不见月亮。
“姐!”弟弟轻轻的唤道。
“我不会同意给爸爸办葬礼的,你来劝说也没用,除非你不是站在我这一边,那你就自己去和他们一起给爸爸办吧!我只会在一旁看着”。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弟弟依旧平静的说,“爸爸在几天前跟我说了,他说他死后只要火化之后埋在妈妈身边就行了,不需要任何其他的东西,也不要给他办什么丧事”。
黎杉一愣,为什么这件事情父亲没有告诉自己?“是么”,黎杉淡淡的说,似是反问,又算是回答。
“爸爸还说,他没想到你会在最后这么照顾他,他很希望这是你原谅他的表示,但是他又说,他知道你这辈子是无法原谅他的了!”
弟弟不过是简单的复述而已,几乎没有带任何感情,但是却像是一个惊天的雷声响在黎杉的耳边,黎杉的头再次变得晕晕的。她猛地回头看正摆在面前的父亲的遗体,一瞬间她感觉到的不是那里传来的死亡的寒冷气息,反而是消失多年的感情,那宽厚的父爱,此时却像是潮水一样从那具尸体上涌向黎杉,几乎把她冲倒。
弟弟赶紧扶住黎杉,“姐,你没事吧?”弟弟关心的问。
“我没事,只是太累了,你在这里守会儿吧,我想去休息一下”,说着,从弟弟的臂弯里站了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倒在床上的黎杉昏昏沉沉的,似是睡着了,又似是半醒着,一直被噩梦纠缠着,但是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最后,父亲还是没有举办葬礼,火化之后,满了停灵三日之后就下葬了。黎杉不顾亲戚反对,一定要走到父亲坟前,亲自看他下葬。
几日之后,黎杉带着做好的墓碑来到了父亲和母亲的坟前,将刻有父母名字的碑立在坟前,黎杉打发走其他人之后,一个人留了下来。站在墓碑前,望了望那盖在坟上的新土,又看了看插在上面的树枝,然后黎杉抬头仰望晴朗的天空,喃喃的说道:“爸爸,我原谅您了,也请您原谅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