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四十岁了,有时候照照镜子,皮肤还光滑,身材还婀娜,长长的头发卷曲在后背,猛一看,还颇有些温婉的样子。
我的圈子很窄,除了上班就是在家待着。我的工作真的是十分轻松,负责我们这边一个高中高一五个班的美术课。每周每个班一节课,也就是一周五节课,但是因为经常被别的老师占用,很多时候一周也就上个一两节。
所以我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家待着的。我在家看看书,做做饭,有时候会画画,多数时候,都是窝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上的画面发愣。
是的,我是一个人独居,从我的丈夫徐军去世到现在,已经十五年了。
开始几年,母亲还经常来找我,她给别人做思想工作的水平还是那么高,可是却再也劝不动我了。
偶尔,我会去附近的公园转转,或者去附近的超市补充一点物资,也会遇到从前认识的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也能感受到那些人的诧异,我没有攀谈的心思,便匆匆离开了。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诧异,当年的我,可不是现在这幅样子。
当年的我,在同学和朋友眼里,是天之骄女。长得漂亮,皮肤白皙,腿长腰细,因为头发天然卷,我剪了短发,又因为不喜欢穿裙子,便天天牛仔体恤衫,显得很有种中性风。
我确实没有一般女孩子的温婉可人,我脾气冲,有时候还抽烟喝酒,多数男孩子对我避之不及,倒是有不少女孩喜欢我。
我有点冷,从小就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觉得,那些接近我的同学,那些对我和颜悦色的老师,都不是因为我这个人有多可爱多让人喜欢,都是因为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怎么说,是个有权有势又有钱的人物。从小,别人跟我说妈妈的时候,都不是说“你妈妈怎样怎样”,都是姓氏+职务,就比如人家工作上称呼“某总”、“某局”、“某书记”一样,因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也不再叫妈妈,而是跟别人一样,叫她职务了。
妈妈第一次听我这么叫她的时候,那表情,有些吃惊,又有些好笑,后来,她想纠正我,我却很少再叫她妈妈了。
事业成功的女人,往往很难拥有幸福的家庭,我的妈妈也不例外。这个在外面总是被一群人围绕的女人,每天晚上回家,见到的那个男人,要么烂醉如泥睡得跟猪一样等她脱鞋脱衣伺候洗漱,要么醉眼惺忪像蓄势待发的狼一样等她拳打脚踢。
那个男人是我的爸爸。从我记事起,他白天几乎全部的时间都在喝酒,晚上呢,一半时间睡觉,一半时间打完妈妈再睡觉。开始,我害怕,后来,我愤怒,我跑上去打他,可惜打不过,被他像扔沙包一样扔在妈妈身上。再后来,我跟妈妈说,你离婚啊,你离婚我跟你走!
妈妈不肯离婚,爸爸得意洋洋:“我告诉你,你在外面再风光又怎样,回家你还是我的老婆,我想怎么揍就怎么揍。”
再后来,听到爸爸的拳头声和妈妈的闷哼声,我已经麻木了,不再扑过去护着妈妈。
爸爸最后一次打妈妈,是我高三那年,那是夏天的一个晚上,以前爸爸相当聪明,从来不动妈妈的脸,可是那次,不知道怎么了,爸爸专盯着妈妈的脸下手,眼看几个耳光下去,妈妈的脸都肿起来了。
我走进厨房,摸出一根又粗又长的擀面杖,用尽力气甩在了爸爸的胳膊上。我一点也不害怕,右胳膊打完了,又打左胳膊,左胳膊打完了,又打腿,腿打完了,又瞄准他的脑袋。
我想,如果不是妈妈将我扑倒在地上,那个晚上,就真是我爸爸的忌日了。
爸爸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回家又躺了一个月,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我。
学习成绩太差,好在从小学画,通过这个捷径,也上了个大学。我的大学就是混日子,大学校园对我来说就是灵魂流浪的地方。
它让我可以离开那个阴暗的家,也可以给我一个落脚的角落,但是,我的身体在那里,我的灵魂却不知道去哪了。
我陷入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我没有谈过恋爱,尽管那个时候的我,很有一种悲观颓废的美,吸引了不少特立独行的男孩子来撩我,甚至还吸引不少娇柔明媚的女孩子来接近我,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很多时候我就想,是不是我只有一副躯壳,好像行尸走肉,灵魂远远地看着,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到躯壳中。
妈妈说我不适合在外面发展,妈妈说我还是回老家做个美术老师吧。我笑,去哪里还不都是一样,都在她的掌握中。
工作好几年,妈妈说,结婚吧,我给你找了个特别优秀的青年。已经被她安排相亲无数次的我像个木偶一样,再次坐在了尴尬的饭桌上。
这次的这个男人叫徐军,名字十分寻常,但是感觉却跟以前那些相亲对象截然不同。以前那些人,都会十分得体地对我笑,都会十分绅士地跟我聊,都会十分热切地追求我。
我一眼就感觉到,这个男人的状态,跟我一样,是被长辈硬拉来相亲的。我冷笑,心想吃完饭就可以回去躺着了。
可惜后来,他还是联系我了,还是追我了,我们还是交往了。我想,我那时的心态,是十分不健康的。我想看看他能被长辈逼到什么地步,我想看看我这次会不会跟妈妈妥协答应结婚。
大概父母的力量是无穷的。徐军求婚了,我答应了。七夕情人节求的婚,双方父母一商量,先领证,准备准备,十一办婚礼。
我原来以为领证是件很神圣的事,后来发现是我想多了,准备好材料,拍个照,红本本一领,行了。一人一本,他开车回市区上班了,我开车回家睡觉了。
中间发生了什么,现在的我都模糊了。我只记得那天我去试穿婚纱,他打电话说去接我,我等了好几个小时,没等到。
等到了妈妈的电话,她说:“孩子,你别怕。”我怕什么?她说:“孩子,徐军出车祸了。”车祸怎么了,只要人不死,还不是一样过日子?她说:“孩子,徐军没了。”没了什么意思?她说:“在高速上撞护栏上了,速度太快,人没到医院就没了。”
我抱着婚纱在人来人往的路上不知道今夕何夕。
我抱着徐军的遗像在葬礼上不知道今夕何夕。
我该哭吧?这个男人,是我的丈夫,是我要相伴一生的人,突然就没了。
我该难过吧?虽然我们不熟,可是求婚的时候也有戒指也有花,我们还一起布置房子,一起规划婚礼程序,一起探讨婚后生活。
我想,虽然只有几个月,虽然他很忙很少见面,虽然我也不爱他他大概也不爱我,但是大家都很理性,都知道反正要结婚,都知道对方是彼此后半生的伴侣,所以还是在用心经营这段婚姻的?
所以,即便不爱,也还有些许喜欢吧?也还有些许好感吧?否则我拒绝了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没有拒绝他?
我的心空得难受,眼前人来人往,我抱着一张冰冷的相框,人在颤抖,心在颤抖。
徐军妈妈的啜泣声像哀乐一样起起伏伏,我听在耳里,却没入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军妈妈的哭声忽然变成了声嘶力竭的谩骂,我木然看去,却见我那个婆婆哭喊着扑向了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孩。
一个长发飘飘、白皙孱弱的漂亮女孩。
我都不用问,徐军妈妈的哭骂声清清楚楚:“你这个破烂货,我儿子就是被你害死的!”“你这个狐狸精,要不是你缠着他,我儿子怎么会撞车?”“你这个坏人,我儿子没了,你怎么没跟着死去?你们不是相爱吗?你们不是生死不离吗?他死了你怎么没跟着?”
我的眼泪掉下来,原来,我竟然拆散了一对苦命鸳鸯。原来,他跟我不一样。我真是蠢啊,我没谈过,怎么没想想他难道也是单的?我没爱过,难道这天下的男人都没爱过?
我难道不知道,多少男人接近我不都是屈于父母的逼迫?多少父母逼迫他们的儿子接近我,不都是迫于我妈妈的权势?我怎么会认为徐军就是那么例外?
我终于还是选择了独居。
开始那几年,妈妈也时常来做工作,上班的路上也偶尔会有些偶遇,我一律视而不见。
后来,妈妈来得少了,偶遇也没有了。
再后来,妈妈退休了,我的生活彻底平静了。
这几年,妈妈再来的时候,多数就是看看我冰箱里是不是空了就走了。
我从窗口,看到她和爸爸的背影,爸爸老了,腿脚不好了,妈妈搀扶着他,慢腾腾走着,倒很有些夕阳无限好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