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想着干完这一票就洗手不干了。
偷到这几百两银子,他就立刻带着家里的老娘逃离天津卫,找个偏僻的小村子安顿下来——这笔钱够他们安稳生活一辈子。种田,放牛,不用担惊受怕,老娘也顿顿能吃饱,晚上睡个安稳觉。要讨个踏实能干的老婆,要是模样好看就更好了。一定要生几个男娃儿,留些银子送他们去读书,考得功名做个大官,光宗耀祖。五十年后他坐在树下捋着胡子看儿孙绕膝享齐天之福……
前提是能偷到银子。
二狗的技术没得说。十三岁入行以来,他从未失过手。那年二狗的父亲去了,孤儿寡母无以为继,无奈之下二狗自学成才,做了梁上君子。他身小体轻,翻墙入户竟从未被人发现过。大案没做过,小偷小摸却也不曾停下,一来二去,二狗熟悉了这营生,几年来和老娘相依为命,勉强过活。
二狗娘老来得子,生二狗那年年岁已然不小,如今身体更是愈发地差了。她知道儿子做着房梁上的勾当,却劝阻不得,每晚辗转难眠,做梦尽是二狗被下大狱被揍得浑身是血的场景,白天便显得面容憔悴,没什么精神。二狗自小懂事,看着娘身子一天天弱下去,早就动了罢手的念头。
他用小指轻轻抓了抓眉毛。天色渐渐暗了,那女人点燃了桌上的蜡。
眉毛越来越痒了。二狗又用小指用力抓了两下。
柜子下面好挤。
那人怎么还不回来。
二狗吃过早饭在街上闲逛时,在全镇最富的老爷家门口见到了那商人。他看的清清楚楚,商人点过了银票揣进了怀里。街上人不多,商人又警惕得紧,到底是没有下手的机会。不过那个商人他认得,他家的院子就在这条街上。 商人常年在外走动,家里孩子还不曾有一个。见商人妻子出了门,二狗麻利地翻墙进院,轻车熟路在卧房柜子下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待商人回来,四更天就可以动手了。
二狗所不知道的是,商人早已离开天津,赶在去江南的路上了。从老爷家出来,商人立刻在刘半仙那里卜了一卦。今天正是出远门的好日子,下一个吉日在两个月后了。揣着银票,商人一刻没耽搁,和妻子下馆子吃了顿驴肉饺子,就急匆匆上路了。
商妇放下了手中的刺绣,吹熄了蜡。
那人不回来了?二狗愣了。
金盆洗手的计划怕是泡汤了。等商人妻子睡熟,捎上两件首饰走吧。
那女人还没睡。
眉毛再抓下去怕是要秃了。二狗看着商人妻子一次次翻身,心中焦急,眉毛痒得愈加厉害。
她怎么还不睡呢?
挪左胳膊。翻身。抬左腿夹被子。翻身。弓腰。翻身。不会这么巧这女人失眠了吧?
二狗眼前白光一闪,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了。视野渐渐恢复,不,二狗也说不清是真的看到了,还是身处梦境中想象出了这一切。正对柜子的墙上,一扇门徐徐打开,午时才见得到的刺眼亮光哗啦啦地泻进来,在黑夜中仿佛只有这房间一下子跳出既有的时间轨道,快进到明媚的日光沐浴下。
眼睛完全适应了这光线,二狗摒住了呼吸。门里走出来的是个年轻女子二十二、三岁,一袭红衣,身材娇小,手小,脚也小,手里攥着一根白绫子,一步步向商人妻子走来。走近一些,二狗甚至能看清她左眼角下的泪痣了——竟有如此精致的脸蛋!怡红院里的头牌,怕是也就这等模样了。要是能讨到这般女子做老婆,立时去见阎王怕是也值了……这样想着,二狗一时间竟是忘记害怕了。
年轻女子走到床边,将手中的白绫子递向商人妻子。商人妻子双眼紧闭,却是一把推出去,不肯接这白绫子。女子仍旧固执地递过,僵持之下,商人妻子似是屈服了。她接下绫子,起身下床,搬来椅子,把绫子系在房梁上,伸进脖子去,“咣啷”,踢倒了椅子。
房间一下子黑下来,那扇门,那年轻女子,仿佛从未出现过。二狗的心脏扑通扑通挑个不停,他捂住胸口,顾不得眼睛还不习惯突如其来的黑暗,扶着墙连滚带爬地由正门飞跑了出去。
瘫倒在家门口时,二狗发现身下已然湿透了。
二狗大病了三天。他又一次走回街上时,商人妻子死亡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城。那日二狗回来后,下人发现了家中主母身亡,门户大开,立时报了案。商人家和邻居在院墙占地的问题上早有摩擦,两家不睦已经很久了。官府认定是仇杀,捉去了邻居,拷打之下邻居已伏法认罪,几天后将处决。
听说邻居被打得鲜血淋漓没了人样,画押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不再愤怒,不再哀嚎,只是不停念叨着别打了,别打了,我全招。
二狗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十三岁那年同样神志不清的父亲和那个据说被父亲残忍杀死的女孩。
二狗给娘指了藏着家里剩下的三两四钱银子的那块砖。
商人急匆匆赶回来时,他妻子的离奇死亡经历已经传遍了京津一带。原来那房子里竟吊死过一个年轻媳妇,夜里来找商人的妻子索了命去。商人向来不信这等怪力乱神的事,可据说来自首的那个小偷将这索命的一幕讲的活灵活现,各式的大刑伺候了一遍,仍是咬紧牙关不肯改口供。官府一打听,那房子里吊死的年轻媳妇,年龄模样竟和小偷说的一点不差。官府也害了怕,放出了关押的邻居,连带小偷的责任也不追究了。
家里将要揭不开锅时,二狗终于能下地了——虽然走路还是有些不灵便,估计一辈子落下病根了。
看着娘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二狗心痛得似流出血来。
今晚就开工,就去那个邻居家。
“天津商人某,将贾远方,往从富人贷资数百。为偷儿所窥,及夕, 预匿室中以俟其归。而商以是日良,负资竟发。偷儿伏久,但闻商人妇转 侧床上,似不成眠。既而壁上一小门开,一室尽亮。门内有女子出,容齿少好,手引长带一条,近榻授妇,妇以手却之。女固授之;妇乃受带,起悬梁 上,引颈自缢。女遂去,壁扉亦阖。偷儿大惊,拔关遁去。既明,家人见妇死,质诸官。官拘邻人而锻炼之,诬服成狱,不日就决。偷儿愤其冤,自首于堂,告以是夜所见。鞠之情真,邻人遂免。问其里人,言宅之故主曾 有少妇经死,年齿容貌,与盗言悉符,因知是其鬼也。俗传暴死者必求代替,其然欤?”
——《聊斋志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