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见了窗外的那棵木棉树。
的确是瞥见。向东开着的窗户,与我并不对面,探着身子,也只能看到窗户的一角。巴掌大的地方,藏不了物,躲不了东西,但它还是挤了进来,伸出一枝,高挑地站在半空中,抓几多硕大的木棉,火红火红地,有一些春天的意头。
我呆在这间办公室,已经有三个年头了。很少去看窗外。忙,改作业、备课,然后,和各类的学生聊天、谈心。有些时间的时候,写下一点文字,写了,改,改了,又写。修修补补,就像缝补自己的内心。
季节的轮换,对于我来说,其实就是衣杉的增减。热了,穿短裤短袖,圾一拖鞋;冷了,穿毛衣秋裤。岭南的天,最好的地方,就是不冷不热,这,让人忽视很多的东西。我也很少去看窗外,靠东的窗,是一个小园子。我喜欢叫它后花园。园子倒是精致,亭台、楼榭,小桥、流水,都有,古朴而沧桑的味道。树也不少,紫薇、鸡蛋花、苏铁、紫荆、大叶榕、木棉,算不上参天,也有几分绰约的风姿。还有一棵攀藤的葡萄,以前,倒有兴致去瞧瞧,坐在下面,闭上眼睛,听风吹过。现在,也有想坐一坐,放松自己,可是没有空暇,也不知道坐下来,会不会有人认为你不务正业。
靠西的窗子挨着走廊,与西边看到的完全不一样,都是一些凹凸隆起或者低陷的高楼的屋顶。做老师的喜欢偷窥。他们会走在走廊上,往下瞧。楼道宽敞,视野开阔,是可以瞧见班级。一窝的孩子就在教室里,仰着头,扳直着身子,听着讲。楼道中,回响着老师讲课的声音。或者下课了,一群孩子在教室边的走廊欢呼雀跃,踢毽子,跳绳。很多的时候,人们都以为老师与学生的关系,就像警察与小偷一样。其实,并不一样,警察只是抓坏人。而老师却是预防,防患于未然,他身兼数职,保姆、心理医生、父母、警察……他不得不偷窥,上课时,生怕那个孩子没有认真听讲,拉下了功课,下课了,安全第一,如果孩子推搡、摔倒,口角,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你得时时刻刻内心底拉一弯弓,把自己的担心、紧张射出去。
这株高挑在窗外的木棉,我还是好好地凝视了它一番。的确是凝视,我看得很仔细,就像端详整个春天。光秃秃的树干,就突兀地长出这些硕大的花来,有些不可思议。它盘桓在一格小小的窗子里,似一副剪影,生动、鲜艳,饱满。它似乎想跳到我的办公室来,给我分一些春天——告诉我,你曾忽略了它。是的,我忽略了它,也忽略了我内心的生动和渴望。
教师不是光鲜的职业,有些时候,教师也是普通的人。当你朝九晚五地围着作业、备课、叽叽喳喳的孩子转的时候,就如你面对冷冰冰的螺丝、扳手、铁锤一样,总有枯燥的时候。干了十几年的教师,的确是会枯燥的,这些枯燥,让我一天天变得麻木、迟钝。孩子们会说:“你瞧!进校门的榕树长了新胡须呢!”“老师,我今天我看到了一群蜂鸟,它们飞着飞着,就钻进了灌木丛。”我天天从校园的门口走过,见到了榕树,却对这些显眼的变化,没有发现,没有注意,或者,是熟视无睹。是熟视无睹,或许,这些胡须长在了榕树上,那些蜂鸟飞进了灌木丛,却,没有长到我的心里,也没有飞进我的眼中。
孩子们永远比老师生动。他们是一朵朵的花,盛开在校园里。他们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新奇,叽叽喳喳,叽叽喳喳,说着大人们觉得幼稚好笑的话题。他们拍纸片,乐此不彼。在一张纸上画小人,密密麻麻,一个摞着一个,让有密集候群症的人恐慌。他们盯着一只自动铅笔的笔头,可以摆弄半个小时。他们敏感一切的东西,叶子上的蚂蚁,蚂蚁头上的触角, 拿一根树枝画一个圆,把蚂蚁困在圈内,或者盯着窗边的一朵云,变着样子,一会变为狗,一会变为猫,看得痴痴的,呆呆的。他们在乎所有季节的轮换,春天,那些花香令他们陶醉,捉蝴蝶、放风筝,夏天,路过士多店,冰箱里的雪糕是致命的诱惑。秋天的叶子最好玩,在风中滑翔、跳舞,他们背起了书,“叶子像黄蝴蝶一样,在风中翩翩起舞”。冬天还没到,就让大人们准备好了手套,天一冷,就套在小手上。实际上,岭南,没有冬天。
没有生动,如何才与这些生动相匹配。一位老师,是断不能失去生动的——那是一颗童心,只有一颗童心,才能去体谅另一颗童心,才能发现另一颗童心。这样的教育,才是相当益彰的,才是共振的。教育,的确消磨意志,磨砺人心,有千万不得已不得为的事去做,但,你还得有一颗童心。因为,这是你的职业。多好,有一群孩子在,没有尔虞我诈,没世事纷争,至少,你能沾染一些纯净、美好。
佛说:一切如是观,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生活,不妄动,则不苦,但对于教育,是需要一些心动的,心动则生不伤,而身也不伤。生,我说的是学生。身,而是指向自己。心动,则学生幸福,而教师的职业生涯也幸福。
跳入窗子的木棉,是不是在呼唤我,要生动,要新鲜一些?
我写了一首诗:
那是一株红棉
那是
跳入窗子里的春天
一声声地呼唤
我们失去的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