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要求,即要求我们去想生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又是一个几乎找不到标准答案的问题,于是很烦人,我们思想上的压力也就很大。生活是一回事,对生活的省察是另一回事;相对于生活而言,省察无疑更重要、更根本。没有了这种省察,就只剩下浑浑噩噩的生活,那种生活实在没有多大意思,值不值得过也就不会成为一个问题。凡能提出“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值得过的生活”的人,其实在其心目中预先就已经有了标准。这个标准来自哪里?来自对自我的认知和肯定,来自人的尊严———也就是生命的尊严。
所谓生命的尊严,无非是说自己对生命本身就具有的理性、道德原则有了一套固定的观念,只有当生命合乎这套观念时,人们才认为生命是值得过的,或者是不值得过的。
过于强调私人生活的道德地位———其实,整个自由主义学说也都有这一面,即竭力压缩公共领域,为的是维护个人的自由(如霍布斯所说,自由指的是外界障碍的不存在状态)。但反过来想,无论是自由也好,尊严也好,其实只有在公共生活中才有可能。“生活”这个概念的含义,也绝非指的是个人的生活。只要有公共生活,个人的生活就从来不只是个人的事。
我们不要只把生活本身当成简单地“活着”。在许多人心目中,“生存权”就指的是生命的存在,比如“活着”,但“活着”本身就包含有对生命的省察。就人而言,生命的存在就意味着思索、说话,并且把自己与自己的内在对话公开化;它包含着对生命自身的尊严的维护,这种维护也就是对只有人才有的理性、道德、情感的维护。
就生活本身“值不值得过”来讨论一下。一般来说,我们当然认为自由、安全、丰裕、富足的生活就不错了,但生活不可能一直是这个样子,要是成了这个样子,我们又会有新的不安,会想去冒险,过一种更富有刺激性的生活。当然,又不能一直生活在那种刺激性的状态之中。所以,生活方式、生活样态的变化与选择总是很重要的。“值得过的生活”的理想———自由选择,自由表达(“自由”);受人尊重,也尊重别人(“平等”);时时处处感受到温情与友爱(“博爱”)———那么,它们也可以说是我们每个人的理想,因为这种理想维护的是生命的尊严。哪怕生活清贫一些,哪怕不能去探险,去为自己的后代谋得更多的财富,也没有什么,自己过自己的生活;自由、平等、尊严、友爱,总是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需求,也可以将这些理解为价值的需求。
“价值”是不可以用物化的“价格”来计量的,因为它无价。所以“生活值不值得过的问题”,标准在自己,认定也在自己;但一定要有标准,最低或者最高的标准就是尊严。无论怎样,作为个人,没有谁有权力说另一个人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所有这些问题,当然只需要个人自己去想,在阅读、理解、比较中去思考这个问题,表达出对这个问题的思索。苏格拉底讲的是“省察”,我们也可以将其理解为反思。
让理性的省察主宰了生活,让反省或省思成为生活的目的或主要内容,或者说成为生活本身,过一种类似于圣徒的生活。我并不认为,只有这样的生活才是我们心目中的一种“值得过的生活”。
说说三种有选择的生活态度。第一种,就是过一种圣徒般的生活,比如干脆出家、打坐、念佛、吃斋,从此不理睬或忘掉世间的一切。第二种,就是完全投身于一种生活试验,在这种谋生态度中,整个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和烦心事。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应该说有,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只是单纯讨论某种学问,许多人因此而成为专家。第三种,是投身于一种真正的哲学的思考,这种思考就是把寻找生活的意义和自己认为应该、全人类也会认为应该的事情当成一个单纯的学术问题———这类似康德的说法。于是“畏”、“恐惧”之类的事就变成了一个学术研究的课题。这种学术研究依然是为了获得某种认可。这是一种内心的要求,于是也就要求我们有发自内心的真诚。所谓“值得过的生活”,如果“畏”成为我们说不出“怕什么”的“怕”,如果“向死而在”只是自己的“向死而在”,没有人分担、共享,死亡不好确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临,而只知道它一定会来临。于是,人们又得重新思考“剩余”的生活值不值得过,怎么才是“值得”,怎么叫“不值得”。没有人来分担、解忧,于是个体就感受到孤独。孤独是一种近似于死亡的感受。
供选择的三种方式:第一种是投身于宗教,第二种是完全忘我的工作,第三种就是以进行学术研究的方式探究生活的“应该”与意义。也许你选择不了,是怎样一个人就是怎样一个人,但我还是愿意把这三种列为可选择的生活方式。既然有人这样做到了,那么我们自己就为什么不能学着去做呢?除了这三种可供选择的生活态度外,还有三种“不选择”,就是不做选择。第一种就是,不管什么是生活的意义和生活的应该,完全依赖于一种自然的生活态度———原来怎么活的,现在就怎么活;大家怎么过,自己也就怎么过;别人能活,自己也能活。一句话,就是不反思、不思考什么是应该、什么是生活的意义。不省察生活、不反思生命,这也许因为学历、精力、问题深奥或无意义,也许什么都不因为,反正毕竟不是谁都对这些问题感兴趣。第二种就是,躲避情绪性的东西对自己的支配。比如,对过去的事的后悔、对前景的担忧,什么事对不起某人了,某人将来可能会怎么对自己,等等。等等左右人的生命的最大力量是情绪性的东西。这种情绪性的东西谁都有,情绪性的东西总是对人的影响很大,而且左右着我们的生存质量。我们尽量躲开一种情绪使自己活在一种不太有情绪的状态当中,包括不太后悔和不太想要多么快乐,也不太去为未来着想这样一种情况。第三种不选择,就是不反思、不想应该、意义之类的问题。做哲学也就成了玩哲学,看谁玩得好,看你怎么玩。
(有这样的方式吗?),是什么就是什么,该怎样就是怎样,不去思考应该,不去思考意义,也不去反思,也能避开情绪对自己的支配;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会发现,不选择其实要比选择难得多。无论如何,不选择本身也是一种选择。
(城镇里的农夫)过一种完全不选择的生活,任其自然,或者完全按照自然的方式来生活。这种有限的自由和有限的选择,在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从一种反思的态度回归到一种自然的态度,也就是通过一种间接性的证明达到一种直接性的、直观性的东西———这可能跟现象学有点关系。时代变了,特别就中国来说,时代变了。那么,这个时代变化了的是什么呢?就是我们心目中的那个英雄时代,或者哲学家们心目中的,比如说柏拉图所向往的哲学王的时代,以及那种诗一样的伟人式的生活消失了,变成了一种平庸的、日常的、琐碎的东西,或者如黑格尔所说,散文一样的时代到来了。
“浪漫主义植根于尘世的痛苦,这就是人们为何会认为,一个民族的处境越不幸,就越浪漫和哀怨。” 在那个特殊的时期虽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但充满豪情壮志、想去解放全人类的革命情怀有关。在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英雄的时代、充满诗情画意的时代,但是现在这个时代,它变了,变成一个散文的时代,生活是非常琐碎的、日常的、平庸的。有的人可能会想到道家的逍遥生活;也有的人投身宗教,在信仰中安身立命;当然,更多的人在表达叛逆中寻求生命的意义。不管怎样,选择与不选择也依然只是我们心中的一种对消失了的岁月和未到来的时刻的想象。我们如果不甘于这种平凡的、琐碎的、平庸的生活的话,那么还是不是有可能回到向往中的另外一种英雄时代的生活?
那种生活毫无疑问永远是吸引人的,虽然我们的年纪很大了,但我们的内心深处还涌动着那种激情,却又发现似乎这种激情跟时代有很大冲突,于是让自己生活在莫名的恐惧当中。在这种情况下,我就想,我们是不是能够安于一种有限的选择和一种不选择的生活?如果不,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