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那场烟火很美，美得让人忘却了一切，带走了忧愁，带走了苦痛，带走了他们残余的岁月，只留下一片断壁残垣。

      后来的人们守着一片废墟讲述着那场梦，梦外无数个身影里都是束手无策，几近癫疯。梦里的人重新相遇，彼此相守着，再爱一生。是残念，亦是坟冢。

      平平无奇的两间老式瓦房立在村头，一条老路修得平坦又宽阔，路边的每一颗石子都沾满岁月的尘泥。门口处的玉米堆，堆起的很高很高，泥泞处的车辙带着积水，映着路过的人影，还有慢慢升起的炊烟。

      那扇破旧的木门上张贴着崭新的春联，推门而入便是一缕清香入鼻，老旧的墙已慢慢退去了白色，显得灰旧。入眼的便是很多老物件，陈旧的桌子，加固了无数次的椅子，落着些许灰尘的橱柜，还有用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灶台和风箱，以及锅碗瓢盆，还有一把淡黄色的沾着些许油烟蒲扇，一只蜷缩在角落里的老猫。正冲着门的便是供桌和煤气灶，供桌上面放满了贡品与食物，两根崭新的龙凤蜡烛屹立在那里，格外显眼。

      再往里屋走去，便听到一阵爽朗豪迈的笑声，推门而入，老爷爷邀请入座，不论来人辈分年龄，便要倒上一杯热茶，年过仗朝，不见岁月蹉跎，依然身体硬朗，眼中明亮生辉。桌旁罗列着各种陈年琼浆，每天午晚小酌几杯，人生暮年，倒也肆意快活。每当酒后，谈及残年，老爷爷心胸开阔，但言，昔日旧友或已见去楼空，或受遍病痛，我尚身体无碍，也可把酒言欢，生活肆意，后世安康，天伦乐哉，我亦乐哉，何惧生死之年月。

      火炕上坐着一位慈眉善目，头发花白却不减端庄的老奶奶，知书达理，笑的很浪漫。和老爷爷相亲相爱近七十年，未曾拌过嘴。岁月情长，浪漫一生，如此而已。

      两位老人相伴一生，六十多岁时已子孙满堂，七十多岁时仍下地耕种，八十岁时身体已不便，互相搀扶，走完余生便了。

      老爷爷说，那年娶你未有十里红妆，今朝若是你先去，我便散尽家财送你。

      老奶奶说，你若先去，我不独活。

      那一年，老爷爷83，老奶奶85，爷爷听力下降，奶奶出门摔伤了腿，瘫痪在床。不愿为儿孙添麻烦，两位老人执拗的仍然住在自己的小屋里。所幸，相互搀扶着度过了这一年。过年那天晚上，全家团圆，爷爷陪着老弟兄和儿孙多喝了几杯，看着在一旁唱歌跳舞的小孙女，不禁开怀大笑。老奶奶躺在温热的火炕上慢慢休息，周围是自己的女儿和儿媳陪着自己，一家人热闹又欢乐。

      外面的灯火逐渐熄灭，鞭炮声渐弱，儿孙们帮忙收拾好残局，便一齐散去，商议着明天早起过来拜年。热闹的小屋转眼只留下两位老人，老奶奶起身慢慢铺好被褥，虽然腿受伤，倒也不妨碍做些活儿。老爷爷也慢慢起身打算前去关上门窗，两位老人嘴里也一直念叨着家常，收拾着准备睡觉，一切都是那样静谧美好。民叔喝多了酒，离开后又折返回来，想要再帮二老整理一下，老爷爷谢绝，叮嘱儿子回去早点休息，明天早上记得早起拜年，晚上睡觉记得熄灭明火。民叔无奈，倒也是只能放下心，拍一拍门口处没怎么有水的水缸，慢悠悠地朝自己家走去。

    老爷爷慢慢关上那扇为自己遮风挡雨几十年的门，点上蜡烛，转身朝贡台一拜，点上三注清香，想起刚刚叮嘱儿子的，还是决定把香炉放在地上。缓慢起身，走回屋内，老奶奶已经躺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又唠起几十年没有说够的家常，伴着阖家团圆的欢乐入了梦乡，却转身忘了那燃烧着的蜡烛，还有贡台下面没有关上的煤气灶。

      大火是从凌晨四点钟彻底烧起来的，看着让人始料未及。蜡烛燃尽点燃供桌，未关闭的煤气瞬间燃起，烈火燃了起来灼烧着屋里的老物件，不断有爆炸声袭来，浓烟滚滚，进入了里屋。

      民叔接到电话时已然四点十分，半睡半醒间听得电话里爆炸声不断，自己的父母咳嗽不断，听自己的父亲艰难地说出一句:“快来救你娘！”便再无了生息。不由得瞬间惊醒，慌忙连滚带爬跑向自己父母的小屋。到达时火焰已经蔓延到难以控制，大门开着，火焰窜出来已成冲天之势。透过窗户伴着火光，自己的父母已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此时已火光冲天，浓烟到处都是，屋内的陈酒随着火焰的高温，酒瓶纷纷爆炸，火焰猛地窜起，烧的更快。

      众人全部赶来，拼尽全力想去救人，试图控制火焰救出老人，可惜，一切都已来不及。大门已经被漫天大火重新封死，房屋在慢慢坍塌，总是灌满水的水缸此时里面的生命之源也只是杯水车薪，没救了。民叔无力地跪在地上，呜呜的风声肆虐，像是为人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父母被烧死却束手无策的悲鸣。

      救护车和消防车的警报响起，大火也渐渐被扑灭。老人的遗体被救出，抬在担架上，盖上了黑布，抬上了救护车。整个过程，不允许任何亲属接近。崩溃的民叔拼命想上前，再看自己的父母最后一眼，终究是被消防员和一众亲属死死拦住，只得捡起刚刚掉落的一只几乎被烧焦的母亲的鞋子。直到救护车走远，一众亲属声泪俱下，哭诉这是非突然，民叔蹲在地上一句话不说，满心的愧疚瞬间袭来，两行热泪慢慢地流。

      那个爽朗的爷爷和那个爱笑的奶奶葬身在了火海中，看惯了生死的人，不该如此，无奈，命运如此。随着大火的熄灭，新一年的太阳露出微光，众人皆陷入一场大梦，难以苏醒。在场的女人们放声大哭，女儿得知消息一声震惊后几乎昏厥。一向爱唠叨的二爷此时一言不发，看过八十载人生的他，此刻面对亲哥哥的突然去世也泪流满面，民叔此时几近癫疯，坐在被烧毁的大门前，絮絮叨叨地跟来人讲着毫无头绪的琐事，像是仍在梦里，尚未醒来。

      前来参加葬礼的人越来越多，凭着两位老人多年在十里八乡的好人缘，曾经和两位老人相识的故人纷纷前来吊唁，即使是大年初一阖家欢乐的日子，送来的纸钱堆积成山，几乎堵死了路。看见被烧成灰烬的屋子，众人悲痛不已。有人说，那种情况，老太太腿受伤了肯定是没办法了，那老爷子身体没啥大问题应该能跑出来吧！话音未落，坐在角落眼神暗淡的民叔突然站起身来，走向前，说了一句，我爸能出来，但是他不想独活。

      当火焰被熄灭，民叔看着那开着的大门，回想起躺在地上的父母，还有那父亲电话里那一声绝命的呼喊，他便已然明白，父亲，不愿抛下相伴了将近七十年的母亲独活。火焰燃起时，老奶奶先被呛醒，意识到情况不对，慌忙摇醒了正在沉睡的爷爷，老爷爷惊醒，起身查看时火焰已经无法控制，逐渐烧向里屋，下意识地便要帮老奶奶穿上鞋子扶她出去。此时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一阵浓烟袭来，爆鸣声不断，呛得二老一阵咳嗽。老奶奶此时已知晓自己必定要葬身火海，不想因为自己受伤的腿拖累老爷爷，便对老爷爷说:“你快去打开大门透透气，要呛死了！”老爷爷听了也不废话，急忙拖着不太灵便的身体冲向大门，仿佛不畏惧一切，跨过火海，耐着高温，奋力扑在门上，尽全力打开了门锁，此时大门敞开，一大阵空气涌入，一阵大火伴着气浪把爷爷推出门外，虽烧伤大量皮肤，但却获得了安全。此时爷爷瞬间明白了老奶奶的用意，急忙不顾一切的冲进去，纵使冲天的火焰已经封死了大门。老爷爷最终连滚带爬地回到老奶奶身边，此时老奶奶已经被呛地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望着老爷爷被烧烂的皮肤，还有衣服上燃着的明火不停地摆手，爷爷见状急忙拖起老奶奶，动情又坚决地说:“我绝不会丢下你，要走一起走，走不了就一起死！”说完便想背起老奶奶，奈何岁月蹉跎，由于经年的腰伤，还未背起便摔在地上。还未等喘口气，火势更大了，四周都已烧起大火，他们出不去了！老爷爷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找出手机打给自己的儿子，浓烟袭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接通的那一刻，老爷爷仿佛透支一般说出了那句绝命的呼喊，快来救你娘！喊完后便浓烟入肺，再无声息。老奶奶看着这一幕不禁流下泪水，慢慢地向老爷爷的方向挪去，最终还是没能抵达近在咫尺的距离，也停止了呼吸。如果有来生，我还愿与你相伴七十年，最后葬在一起。

      哀乐起，魂骨归。对酒当歌的老头，慈眉善目的老太，两位相伴半生的老人终究是携手共赴九泉路。周遭亲人无不落泪，从阖家团圆到沉睡在坟冢里，只过了一夜。

      相守半生，共归尘土，烟火相伴，亲人如梦未醒。生则同欢，死则同寝，若有来世，即便守着断壁残垣，我也愿与你相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