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悟，始于对自己的怀疑。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连叔打了个比方，他说：“瞎子没法给他看到绚丽的花纹，聋子没法给他听到钟鼓的乐声，像这些形体上的缺陷一样，人在智力上也是会有缺陷的。这些话说的就是你（指肩吾）。”人有眼耳鼻舌身五个感官，再加上一个意识，前五识起接收作用，意识起构建作用，如此便构想出了一个世界。如果某种生物有着和人类接收范围不同、或有着人完全没有的接收器，那它就生活在和人类截然不同的世界。比如狗，它的嗅觉细胞是人的四十倍左右，那这些细胞构建的气味世界就和人类大不相同；部分蛇类拥有特殊细胞，能把哺乳动物的红外辐射转换为电信号，从而在黑暗中看到猎物，那么蛇的夜晚和人的夜晚就无法相提并论。一些有天赋或有修为之人，会开发出寻常人没有的功能，天眼通、他心通等等。那么我们可以推想，由于人的感官和头脑的局限，我们接收到的只是部分的宇宙，还有大部分不在人的感知范围内，更遑论存在的全部了。这就是人类的智力缺陷。一个有缺陷的智力，就像聋子瞎子一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像佛陀、老子、庄子这些觉者，他们看待人类，就像人类看待聋子瞎子一样；认知范围更广更高的人，他们看待寻常人，也像看待聋子瞎子一样。我们常常想去帮助别人看清事实，但人怎么能让聋子听见声音，让瞎子看见颜色呢？有很多人，事实都摆在眼前了，但他还是会把它装进自己的解释和认知框架里。更可怕的是，瞎子的世界是没有画面的世界，他就以为世界本来如此，再不相信其他的东西了；一个人从小到大只遵循着一个认知框架，那么这就是他的世界，他不会再相信这个世界之外的东西。相反，瞎子还会攻击健全的人，认为他们在散布谣言；认知固化的人还会攻击想要帮助他的人，认为他是居心叵测。庄子这是在拷问我们的助人之心，不仅我们能否帮到他人是个问题，而且我们是否有助人的资格都是问题，因为我们如何确定，自己不是那个瞎子聋子呢？瞎子聋子对自己的世界的真实性也很有信心呀！

所以要让一个人承认认知之外的事物存在，甚至看到新事物，这绝非易事。因为这不仅仅是要把一个新事物纳入他原有体系之中这么简单，而是只有改变了自己原有的封闭的认知体系，才能看到新事物；不是把事实拿到他眼前让他看，而是让他睁开眼，因为事实从未远离，实相从未远离。而觉悟，始于对自己的怀疑，用苏格拉底的话说，自知其无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保持开放的心态，和不同的人交流，和古圣先贤交流，不要急于否定和批判。而这，就是在一点一点打破自造的硬壳，走出封闭的自我世界。只有聋子和瞎子才会互相批驳、争论是非，健全人只会看着他们吵架。这就是老子所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言语无法道出真相，因为真相根本不在言语、思维的范畴，它跟人类头脑程序性地不兼容，就像健全者眼中的事实跟聋子瞎子的感官不兼容一样。

连叔接着说，藐姑射山那位神人，他的德性可以使万物混同为一，世人期望他治理天下，可他怎么肯为这种俗务劳心劳力！这种人，没有什么事物可以伤害到他，洪水滔天溺不死他，大旱灾融化了金石、烧焦了土山也不会使他感到炎热。他身上的尘垢都可以造就尧、舜等世俗的圣者。这样的人怎么肯费心于俗事呢！藐姑射山神人已经没有了世俗的分别心，天地万物在他看来都是一体，这个一体就是存在本身，是无数个个体意识所从出的那个意识之海本身。而国家，是建立在分离的基础上、建立在小我意识的基础上、建立在匮乏感的基础上。它必然引起争斗。无论谁输谁赢，损失和伤害都是必然的，这是小我意识导致的必然结果。而一个已经超越了世间分别与对立的人，自然不愿再参与这种资源和名利的争逐。因为众生畏果，菩萨畏因。

宋人到越国贩卖礼帽，却发现越人剪发纹身，根本用不上。这就像有些人觉得艺术、哲学、文学无用，其实是自己的精神追求太低，甚至只剩下生存和身体享受的追求，像蛮荒之地的野人一样，不知道礼服礼帽有什么用处。像尧这种治国平天下的大才，在世俗中够有成就的了，但他前往藐姑射山、汾水之北见到王倪、齧缺、被衣、许由四人时，怅然仿佛遗忘了天下。一个人若见到真正的觉者，感受到真正的大喜乐，世间小小的成就便会被完全抛之脑后。真正的觉者不言传而身教，那份纯净的频率足以撼动周围的磁场，带动周围的振频一起提升。这就是一种无形层面的交流。就像一个快乐的人，不用刻意取乐他人，他的快乐自然会感染到大家。就像一个真正有德性的人，他不需要说教，他的行为自然会诱导别人来学习，因为别人从他身上真正看到了有德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