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蝉鸣而来的,是雨后的炎阳和潮湿。
午睡中的沈灵雨被热醒,看着正上方的床板,眨两下惺忪的睡眼,翻个身面向白墙,想要继续睡下去。然而,吱呦作响的床板,学校发下来蓝白格子床单上淡淡的化学物质味道,潮热的空气,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滴水声齐心阻止了她这个念头。
沈灵雨微微回身,床板也凑个热闹,拉着长音“吱呦吱呦”乱叫唤。
无奈,沈灵雨忍着迷糊翻身坐起,想着不能吵醒室友,先把床板推一推,再去卫生间看看是不是水龙头没关好。
抬眼的瞬间,滴水声忽然停了下来。
沈灵雨脚下一软,跌回床上,倒吸一口凉气,肺叶因为她的慌张而隐隐作痛。
悬在吊扇的女尸背对着她垂下头,沈灵雨愣在原地。
腥臭之中,天地间陷入一片死寂,不知何时停止转动的吊扇忽然又动起来,拉着刺耳的长音儿推转,速度慢到让人发烦。
沈灵雨想转身逃离,可她的脚已经不受自己控制。
女尸随着扇叶转过来,红色的血液顺着长发,滑到左半脸勉强看得出人样的胀皮和腐肉,和右半脸森白的骨头上,一路向下,摔在黑色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啪嗒”。
它的两只手从白色的麻布袖子里伸出来,一只攥着自己的眼珠子,一只提着自己的舌头。它注视着沈灵雨,用它洞黑的,攀出一支黑色花骨朵的眼眶。
沈灵雨集中精力注视回去,双眸冷冽不可抗拒。
“你以为……”
尸气四溢,它腐烂的嘴巴一开一合:“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蓦地,吊扇加快了转动速度,让那具只有半张人脸的尸骨转回去。而后像是被强行扳住头颅,挣扎几下,终究是转不回来了。
沈灵雨松了一口气,身体微微放松下来。蓦然,高八度的尖叫在屋内响起。“啊——”的一声,惊得沈灵雨撑住身子的双臂一颤,后脑勺狠狠撞上身后白墙。
今天,是沈灵雨来到这间位于老城的大学的第一天,也是尖叫的那位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沈灵雨只顾着安慰自己的磕痛的脑袋,没注意那位记不住名字的舍友一路尖叫着连滚带爬下得床来,又尖叫着冲向宿舍房门,结实地踩过了她的脚趾。
房门“嘭”的一声被室友顺手带上,沈灵雨捂着自己被踩到的脚趾,忍不住皱起眉头。
沈灵雨的眼睛能够看穿阴阳,却不是普通的阴阳眼。只要她集中意念,便可以透过这双眼睛,在短时间内控制鬼物的行动速度,从而与之对抗。就像刚才,她施展瞳术,先让吊扇转动的速度加快,使女尸背向她,又让吊扇和女尸行动的速度慢到近乎静止。
因为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这些年,数不尽的麻烦找上门来。如果不是有一只高人赠予的护身符衬着,沈灵雨死一百次都不够。
脚趾上的疼痛缓解了些,沈灵雨出于习惯在胸前按了一下,确认护身符还在,又拿床边挂着的连衣裙把自己身上的睡裙替换掉,往门外走。
从室友尖叫着跑出去到沈灵雨换上连衣裙站起来,前后不到半分钟的时间,然而,就这么一耽搁,事态变了。
刚走出两步,身后风扇转动的声音再度响起,又紧又急。紧接着是一阵风声和腐臭味扑上后心,沈灵雨扯下护身符一个转身,手臂抡圆了划上女尸挂着腐肉的半张脸颊上。女尸尖叫一声,叫声刺伤沈灵雨的耳膜,寒意顺着沈灵雨的每一个毛孔渗入,涌向她的心脏。
沈灵雨忍着痛苦探向门把手,生生挨了一下的女尸却不肯轻易放过,双手扼住沈灵雨的脖子一提一甩,沈灵雨便摔回到宿舍中央,与地面对抗的痛苦让她缩成一团。
只听“啪嗒”一声大门被反锁,女尸闪身逼到切近,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灵雨:“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门外的吵闹声越来越大。
沈灵雨微微一愣,忆起什么,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她没留神,女尸那截舌头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将她两只腕子缠在了一起。沈灵雨赶紧拿护身符去划,那边女尸的手又到了。
瞳力铺展,女尸的手却只顿了两下,沈灵雨用护身符刺破女尸的舌头,惊讶地看见女尸又扼住了她的脖子。
沈灵雨欲哭无泪,更多的瞳力朝女尸冲过去,却看见它眼眶里那黑色的花骨朵旋转几下,把她的瞳力冲散了。
这种情况在沈灵雨瞳术开启的十余年中,还是第一次出现。
她一时不敢相信,调动了更多瞳力铺展出去,结果自然无用。女尸扼在沈灵雨脖子上的手猛然向下一推,沈灵雨的后脑勺撞到地上,手里的护身符也甩掉了。气急,沈灵雨一把扣住女尸眼眶,掐着花骨朵用力往外扯。见她这般,女尸也急了,扼住沈灵雨的手猛然发了力。
双方开始较劲,仰在地上的沈灵雨面部充血两耳嗡鸣,俯身向下占尽力量优势的女尸也尖叫不断。
生与死之间,沈灵雨居然笑出来了,她一手撕拽着黑色的花骨朵,一手摸索到刚才甩掉的护身符,顺手在女尸的后背上划了几个大大的叉。
她以为这样会奏效,事实上女尸也的确尖叫不断,沈灵雨卯足力气举高胳膊向下一刺,护身符没入女尸后心。随着一声额外惨烈的叫声,女尸手上一松,沈灵雨刚缓岀一口气,它的力气却又来了,来得比以往更凶狠。
沈灵雨两眼发黑,双手并作去抠它眼眶里黑色的花骨朵。这花茎不是一般的结实也不是一般的长,任她胡乱撕扯,不断,也见不到头。沈灵雨后悔了,虽然折腾这花可以伤到女尸,可她死了,这花也扯不到头。
力气越来越小,沈灵雨知道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就在这时候,宿舍门“嘭——”的一声被踹开,紧接着就是女尸从她身上飞出去。沈灵雨无力地望一眼头顶慢悠悠转动的吊扇,闭上眼睛贪婪汲取着新鲜的空气。
门外吵闹的声音在耳中逐渐清晰,宿舍门重新关上、反锁,那些议论着女尸害人的声音便又远了。
沈灵雨脸上身上都是汗,地上是凉的,她躺在那里不愿起来。然后,沈灵雨就感觉到有一个人出现在了自己身边,她睁开眼,不由得低声呢喃:幻觉?
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支着一条腿坐在她身边,搭在膝盖上的手里还随意捏着一柄鱼肠短剑,正饶有兴致地端详她。当着陌生男人的面这样躺着不好,沈灵雨强撑着从地上坐起来,摸摸自己的脖子,却发现自己手里还有一截连着花朵的茎。花茎光滑的截面,和那柄鱼肠剑,证实眼前的人方才救了沈灵雨一命。
沈灵雨想对眼前这人说的话有很多,她看着他,直觉告诉她这人不喜欢听别人啰嗦。她还没想好怎么说,一个“谢”字刚说出口,他留下一句:“换一件衣服,一会儿出去录口供。”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宿舍。
今天中午这事儿闹得很大,沈灵雨看到门口探进来好多满含求知欲的脑袋,又被穿着警服的胖子一个个摁回去。新生报到到明天晚上才会结束,方才探进来的脑袋,有的属于学生,有的来自家长。
新生宿舍403室大中午闹了鬼,这件事很快就会在整个学校里炸开,继而向整座城蔓延。
沈灵雨跳起来,冲过去反锁了屋门,换了件衣服,将那一支墨黑色的花收在背包里。又折回窗边看看在暖气下面摔成一坨的女尸,这才转身出了门。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这句话在沈灵雨脑海中闪过几个来回,凝结成一张让她毕生难忘的鬼脸。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他在她脑海中放声大笑,声音得意到了极点。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不需要你来提醒。”不耐烦地皱起眉,她低低喝出声。
沈灵雨很小的时候,随着外婆住在一个叫“李村”的小村庄。六岁那年秋天,附近山下压着的鬼王突破封印,看上沈灵雨这双眼睛,便要夺去。是一位戴着墨镜、胡子拉碴的怪人带着小徒弟路过遇上,救下沈灵雨,并给了她一枚护身符,说能保她到成年。也是从那时开始,沈灵雨发现自己能够看见鬼,也能够用眼睛控制住一些东西行进的速度。
至于十八岁以后会怎样,救了沈灵雨的那位高人也没说清楚,只是告诉她到了十八岁,再去找他。高考前夕,那位高人寄了封信给她乡下的外婆,信封里装了一张没挂牌子的店铺门面照片,信封上地址笼统,只知道是从这座老城的一家事务所寄出去的。
沈灵雨在网上老城的贴吧里问了这家事务所,结果没有人知道。沈灵雨也没有其他办法,当初那位高人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她要找也很难找起。
所以,她报考了位于这座老城的大学。
而今,离她的十八岁生日不足两个月,对高人的去处,她一无所知,还在来到的第一天被鬼王以这种方式威胁。
屋外的学校老师,一直向那位姓王的胖警官解释,说出现在403宿舍的那具女尸和学校没有关系,恐怕是社会上闲散人员肆意制造惶恐。
胖警官忙得厉害,带了刚才救她的那个男人进来,给她介绍过:“这位是许砚,算是我们局里的顾问,我和许砚相识五年,他的手段很厉害。你有想起什么反常的地方,可以放心跟他说。”然后,胖警官就离开了屋子,屋门一开一关,将屋内与屋外分隔成两个世界。
屋内的气氛,很微妙。
许砚将扎进女尸身体里的护身符扔给过来,靠着桌子站立,凝视着沈灵雨。沈灵雨坐在椅子上,戴上已经被清理干净的护身符,抬起头凝视回去。他不说话,她,不敢先开口。
许砚个子接近一米九,长得不是一般好看。他上身黑色T恤,塔一样的腿上套了条破洞牛仔裤,手里随意捏着一柄鱼肠剑。他的皮肤很白,但是不会让人觉得羸弱,正相反,他周身带着很强的气场。
刚才胖警官说,许砚是警察局里的顾问,什么方面的顾问?她已经很清楚了。
胖警官刚才和她说话时,特地加重“手段”和“反常”的读音,讳莫如深的表情已经在暗示她:这件事不简单,他知道,他不会把这件事随便结案。
许砚也不过二十四五岁,真可谓年轻有为。
沈灵雨暗暗赞叹着,烦躁了半下午的心顿时冷静下来。也由不得她不冷静,许砚冰山一样的气质,谁见了都会觉得凉快。
许砚拉了把椅子坐到沈灵雨对面,看着她的眼睛,淡淡吐出两个字:“烛瞳。”惹得沈灵雨一愣。
“什么?”沈灵雨不由得问。
“你的眼睛,”许砚淡淡说道,“名为烛瞳。”
沈灵雨查了那么多年,都没查出自己的眼睛是个什么情况,见他只看了她一眼就能说出来,不由有些欣喜:“你这双也是烛瞳吗?”
许砚微微摇头,道:“卵巢彩票。”
于是她哭笑不得。
这眼睛,对于修术之人来说,的确是张中奖彩票,但她宁愿没中在自己身上。如果不是这双特殊的眼睛,她又怎么会被山中那只极厉害的老鬼惦记这么多年?
心念一动,她想问问许砚,有没有见过她要找的那位高人。既是同道中人,同在一座城,二人兴许打过交道。
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店铺照片落在了宿舍背包里,正录口供呢,403宿舍门口乱七八糟她也进不去。这么多年了,那位现在什么打扮,她也不知道,长的什么模样她没见过,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至于个子,她那时候太小,病到要死,没注意过。外婆倒是给她讲过,那位的个子很高,可是外婆平时见了一米六五的男生都觉得人家不矮。没办法问啊……
许砚似乎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却也没有多话。护身符就贴在沈灵雨心口,她垂着眼,想着今天出了这事儿,以后不一定会有什么事情等着,心里便有些压抑。
许砚说:“烛瞳很麻烦,要不要来我这边事务所工作?”
沈灵雨从思绪中抽离出来,端详着许砚,发愣。他不是胖警官找来,给她做口供的吗?为什么忽然向她发出工作邀约了?
又一想,她现在也不能答应他——命都快被鬼闹没了,还去捉鬼?
沈灵雨偷偷转移了话题:“你说我这眼睛,名叫烛瞳,为什么叫烛瞳啊?”
许砚默默看着她,没有给出答案。
沈灵雨静静期待回答,许砚仍旧保持沉默。
半晌过后,沈灵雨心说,别想从他那里问出什么来了,许砚真是半个多余的字儿都不说。
就在沈灵雨完全放弃时,许砚才说道:“认真考虑一下,烛瞳会带来无尽的麻烦。今天这种,根本不算什么。”
说完话,许砚又回到沉默状态,并且有明显溜神儿倾向。沈灵雨和他说话,他也不再理会。沈灵雨有些哀伤——这人也太冷了吧,她最不愿意和人说话的时候,都没能做到像他这样惜字如金。难道是长得好看,平时跟他搭话的人太多,所以嫌烦?
于是,她也只好闷闷地靠在椅子背上,和许砚对着溜神儿。
其实和一个长得好看的人对着溜神儿,时间也不难熬。
这种气氛,一直延续到胖警官推开门,被屋内的沉默压得一窒。
“那个……天晚了,沈同学去吃饭吧。”
抬头向窗外望去,沈灵雨才发现,夜幕已经降临。
用餐时间过去了很久,想要去学校食堂吃饭,是不可能的了。
沈灵雨背上自己的包,离开系里临时给她安排到的考研学生宿舍,摸摸自己早已锣鼓喧天的胃,晃晃悠悠走出门。
她体质偏弱,对阴寒之气很是敏感。因此,遭遇阴魂之后,沈灵雨总会去吃一碗热辣的食物,冲冲身上的阴气。
这便是她会选择小吃街那家,大强麻辣烫的原因。
在门口左侧位置坐好,微微一侧头,悄悄打量对坐在过道另侧,柜台跟前一张桌的人。
一个大叔头顶乱得像鸟窝,五十开外的样子;一个年轻人背对着她坐着,穿着黑色半袖T恤……怎么看都像是许砚。
打一进来,沈灵雨便注意到大叔手边有一沓招聘启事。大叔叠起他的手指,笃笃敲着招聘启事向他对面的年轻人抱怨,说人太难招,表情夸张声音低沉。
大叔手舞足蹈,无奈那年轻人什么反应都没有,靠在椅子背上看着大叔五官不断位移变形,姿态淡定就像是在看无聊狗血的家庭伦理剧。
大叔心中似有千般愤慨,直到他们那桌的麻辣烫送来了,他还在用低低的声音向年轻人抱怨。
从外面跑进来一只小狗,沈灵雨正无聊,支起左手扶额遮掩着,运用目力控制正往前跑的小狗。
那只四处乱钻乱嗅的小狗,卡帧似的,顿了几下。
发觉头有些昏和疼,沈灵雨收回视线,那边小狗便又欢腾起来,她闭上眼,轻轻按上太阳穴。
努力了很多年,沈灵雨控制死物和精魂的能力越来越强,对活物的控制力,却仅限于此。其中缘由,她大概了解一些。她身体太弱了,每次稍微多用眼睛的力量,就会感觉到头昏头痛。不舒服的感觉,迫使她中断力量的输出。
“我说许砚,大热天儿的我纠结症都快犯了,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
这一声儿惊得沈灵雨睁开眼,手机都差点摔在地上,下意识往那边看去,不料,许砚也在看着她。四目相对之间,她居然有一种被他看穿灵魂的感觉。
脊背一紧,她有些慌。
勉强抬起手,朝他打了个招呼,许砚没什么反应,倒是跟他一起的大叔手舞足蹈地朝她喊:“小姑娘!要不要考虑来我们事务所工作,顺便收了我们老许啊?”
许砚闻言回头看向大叔,大叔登时收敛了兴奋的模样,乖乖吃饭。
空气中飘荡着那么一丝丝尴尬,幸好,这种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端来麻辣烫的老板,用宽厚的身躯隔开了他们之间的视线。
老板吆喝着逮住那只小狗,送出门去。沈灵雨再看许砚,却见他已经转回身默默吃起饭来,那大叔依旧是在他对面,边吃边给他抱怨。
沈灵雨有点怀疑,刚才那种被看穿,其实是自己用眼过度之后的错觉。
摇摇头,她喝了口汤,热气从喉间扩散至全身,这种舒适让她很快放松下来。以至于,后来那许砚和鸟窝头大叔离开,她都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