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青涩的风,像对待恋人一般轻柔地卷起地上的蔷薇花瓣,颤颤巍巍地托与掌上。在空中打着旋,飘过花墙,越过树梢,穿过庄严耸立的教堂隔墙,来到那与庄严气氛格格不入的奢华玻璃彩窗前,无力地落下,消散。
彩窗上映着女人挺拔的侧影,一身缀着繁华细纹的黑袍显得神秘而庄重,手持沉重的法杖,双眼深沉,却意外的锐利而无情,给人一种什么都能看透的不适感。
教堂内光线暗淡,气氛阴冷,少了一份令人心敬畏的庄严,多了一份让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女人如教堂中央的雕塑一般,静止在原地,似乎眨一下眼睛都是多余的。
门口传来金属在大理石上碰撞的声音,女人目光聚拢,微微抬眼看向前方。护卫低着头,感觉有一束冰冷而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顿时心生一寒,脚步一乱,与地面相擦,声音刺耳。恐惧在身体上下蔓延,沁入全身每一个细胞。他明白自己已是犯了错,更不敢抬头看那女人,生怕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教皇殿下,神女已经到了。”护卫声音里没有太大的起伏,却让那女人听出来满满的恐惧。女人冷笑,眼神更加深不可测,却是用近乎温柔的语气轻道:“辛苦了,威廉。”
“愿神怜悯你。”
“谢,谢教皇殿下。”听了教皇的祝福,威廉声音更加恐惧,鞠了一躬后颤抖着身子转身,向门口迈去。
刚出门,门口左侧突然冒出一个女孩,身着样式简单的白袍,全身上下染着与生俱来的干净,身材娇小,五官精致大气,一头乌发更是在西方世界里显得十分刺眼,她眨着水润的眼睛,询问似地看着威廉。
威廉点点头,向女孩恭敬地鞠躬,示意她进入教堂。
女孩轻轻地道谢,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了教堂。门口,威廉摆脱了教堂内阴冷的气息,透过银甲呼吸着外面的阳光气息,心里十分感激神女的到来,给这个死寂的环境带来了一丝生机。但面对着天使将要跨入地狱,威廉还是忍不住惋惜。
和刚才沉重的脚步不同,女孩的脚步轻快,几乎没有声音,只有长袍与地面的摩擦声逐渐靠近。教皇再一次睁开了眼,竟移动了身子,僵硬地向神女走了几步。
“教皇。”神女声音明朗,朝着走近的教皇鞠了一躬。
“赤瑶神女。”教皇微微点头,声音沙哑,如拨动一架残琴。
当下的世界人们皆信奉神,他们心知肚明且坚定不移的是,教皇殿下,是神的使者。他向人民传达神的旨意,而神女,则是由当代教皇指定的下一任教皇。虽是教皇指定,但与教皇地位差别并不大。
很多信徒并不真正理解神教的含义,甚至没有见过教皇,但对于他们来说,教皇是这片土地的希望,是朝起夕落的太阳,便是他们心中的神。
可他们更不知道的是,对于处在教皇身边的人来说,那个立在庄严肃穆的教堂之中所谓的“教皇”,比起太阳,神,她更像是......冷血无情的堕落之人。
不知是否是身份地位的原因,赤瑶神女仿佛是个例外,她能感受到教皇不近人情的冷血,却没有常人内心的恐惧,反而解释说教皇是神的化身,本就无情无欲。
“您叫我赤就好。”赤恭敬道,长袍随风微微浮动,那干净动人的朱唇皓齿是那么刺眼。
教皇敛去眸中的冷意,抬起骨瘦如柴的手,轻抚着赤的乌发,她的神色过于温柔,品起来十分怪异,好似强行将别人的温柔融入自己。赤却没有抬头,安静地让教皇摸着发丝。
“教皇,您叫我是有什么任务吗?”
“是试炼,赤。”教皇轻柔地道。
“啊。”赤僵了下身子。是的,神女在成为教皇前需要经历四次试炼,据说是由神下的旨意,由教皇发布,每次试炼难易不定,且必须完成,否则就要被剥夺神女之位。
赤已完成了两次试炼,第一次只是要求采集凌晨绽放的蔷薇,献给神。第二次却是让赤奔波与整个大陆,在民间搜寻失传已久,散步各地的赞歌。第二次试炼,赤用了三年时间,在无数信徒口中询问赞歌的一张张残页,最后,复原了赞歌。
“没有时间了吗?”赤神色犹豫。
“没有,孩子。这是神的旨意。”教皇眼底闪过一丝不耐,闭眼,又睁开。“孩子,你需要进入教堂后面的禁林,在禁林中央,神将会指引你。”
赤点点头,有些担忧。禁林传说是第一次神意降临的地方,不受太阳东升西落的影响,终年黑暗。只有在古籍中有提到,禁林的中心,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潭,但由于从未有人到过那里,所以具体环境无所从知。
教皇像是看到了赤的心中所想,苍白的指尖抚上赤的额边,随着一股冷流沁入皮肤,赤感觉心中一静,感激地向教皇微笑,道明自己明早动身,便离开了教堂。
教堂如宫殿般奢华,坐落在正堂后的便是神女殿,由几间卧室和一间供奉神的信堂组成。赤躺在自己的卧室中,感受着身下柔软的布料,内心却被紧张揪住,少了教皇神力的安抚,此时她脑中混乱不堪。
赤自认不能做到像教皇那样无情无欲,并非神女的最佳人选。她也曾询问教皇选择她的缘由,每一次,教皇给出的都是同一个答案——
“孩子,这是神的旨意。”
“你是神女的最佳人选。”
赤永远无法忘却那昏暗的破屋中,教皇发现自己时璀璨的眼眸,好似发现了稀世珍宝。
也许这就是,赤给予这个从地狱挽回自己的人信任的理由。
“主的使者安营在敬畏他的人周围,营救他们。”
压低的嗓音在空中婉转,缀上堕天使的鸦羽,它将坠入地狱。
翌日,盘绕着蔷薇的古墙中,嵌着一扇斑驳的金门,高耸的树散散地搭在墙头,对着站在门前的赤。
“教皇自今日起闭关,聆听神的最后忠告。”赤想起刚才护卫的通报,知道这意味着教皇即将接受神的最后旨意,即将退位。
时间紧迫。
赤握握拳,推开门,走进禁林,笼罩在黑暗之下。
左手拎着一盏小巧的灯,右手不断拨开挡在路中央的树丛。赤白皙的手不知被锋利的叶片划了多少道,一条条血痕落在赤裸露的皮肤上,渗着血珠,触目惊心。
赤从未被娇生惯养过,在教皇拉起她之前,她终年在社会最底层辗转来回,一贫如洗,风餐露宿。在成为神女后,她的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学会了感恩,学会了信奉神,学会了快乐。
因此,在未到达禁林中心前,赤并未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直到来到了那片潭边。
传说中的潭真实存在。周围覆盖着薄薄的苔藓,零星地冒出几朵小花。水波微倚,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碎光落在水面,化作倩影点缀着水波。
更让赤移不开眼的,是坐在岸边的那个人!耀眼的金丝披在裸露的肩上,上身不着一缕,皮肤白皙,嫩滑的皮肤毫无一丝褶皱。线条干净利落,无论曲线直线,每一道都完美的无可挑剔。
只有神才能创造出这样的男子!赤嘴巴微张,耳尖不知何时染上了淡淡红晕。
男子听到了动静,几乎没有反应时间,快速地入水,溅起了水晶般晶莹的水花,消失不见。
“小心!”
赤惊呼后楞在原地,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在那男子入水时,露出水面的下半身,不是人的双腿,而是一条莹洁的鱼尾!
......人鱼!
翻遍教堂的古籍,没有一句提起过的神秘生物!赤只在收集赞歌时在民间听别人道过几句,没有任何人能确定这种生物的存在。
不,不能说是生物......分明是神创造的神物,用一切美好的语言都无法诠释他的完美。
靓丽晶莹的鱼尾在赤的脑海中久久无法散去,她像是被挑唆一般,缓慢地在谭边蹲下,盯着恢复平静的水面。
“你好......人鱼......先生。”赤小声道,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他。
水面没有一丝动静。
“抱歉,我刚才不是故意打扰您的......”
水面没有晃动的波纹,仿佛已沉寂了数年。赤有些失望。
为何神要自己到这里来呢?是为了证实人鱼的存在吗?赤五指交叉,大拇指相互摩挲着,微微蹙眉思考。
看似平静的水下,一双眼睛阻隔了流水,观察着水上的女孩。他头部微仰,棱角分明的脸庞犹如雕刻般冷峻,一双幽深至极的蓝眸流转着捉摸不透的幽光,如水底般幽暗。
不同与之前所见的人类。这个女孩,生于肮脏混乱的人世,却拥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长着一头乌发,这种发色,在偏执的信徒眼中被视为恶魔的化身。竟意外地好看,动人。
赤无法猜测神的意图,又无法忘却刚才那个潜入水中的身影,边撑起酸麻的身子,往后退了几步,想看看那人鱼是否会再次露出水面。
水下的蓝眸见望不到女孩的身影,蹙眉,神色更加深邃。下一秒便一摇尾,跃出水面,与赤震惊的双眸对视,骨节分明却有力的手握住赤的手腕,一带她的腰,便将人拉入水中。
“唔唔!”赤憋气,鼓着脸颊,红晕从脖子向上蔓延。她这才发觉水很深,挣扎着要浮出水面。
人鱼眼中透出一丝疑惑,抬起冰凉的手去触碰赤憋得通红的脸,略一思考,轻轻按了下自己的眉心,再将莫名染上光晕的指尖放在赤的眉心。顿时,赤心里的一口气涌了上来,全身蒙上了一层极薄的光晕,将自己和水阻隔开来。
“你好......”
即使可以呼吸,赤脸上的红晕却还是没有褪去。只觉得这男子是在太好看,无论是教堂里最艳的蔷薇,还是树上低声吟哦的鸟儿,都比不上这人鱼一丝半毫。
人鱼听着面前女孩的轻声细语,虽然无法理解她的意思,但还是心情颇佳地挑挑眉。哪怕没有表情,也还是俊美异常。
细长而深邃的眼眸久久地注视着赤,从额头到下巴,视线如有实质般描摹着赤的五官,仿佛人鱼冰凉的指尖缓缓划过。最后,也确实这么做了,不知道是不是人鱼的好奇,赤只感觉指尖轻轻捏起脸颊的肉,不分轻重。
人鱼像得了糖的孩子,脸部冷峻的线条柔和了几分,嘴角更是微微上挑,带着一点点痞气,让赤醉在了他的笑中。
赤脸红得要滴出血般,她仿佛记起自己的身份与任务,松开之前为了保持平衡而搭在人鱼肩上的手,缓缓向水面浮去。在双眼露出水面的最后一刻看向人鱼,轻轻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人鱼并没有阻拦,也没有随着她浮出水面。看着最后一截乌发离开视线,鱼尾一甩,直直向水底游去,消失在水底的层层怪石间。
踏过一片片残败的叶,脚下发出咯吱的声音。赤手指紧紧攥着长袍的边角,在丛林间穿梭,约数十分钟后,随着教堂的钟声,赤摸索到斑驳的门,走了出去。
“孩子,可有收获?”被侍卫带到教皇的卧室,赤看着床上面容疲惫的教皇,心中五味杂陈。
脑子里的边边角角,都充斥着男子挺拔俊美的身影。
好像有什么指引着,告诉赤,保护他。
可面对着难得双眼生机一瞬的教皇......
“教皇,我......”赤犹豫地抬头.....
奇异的是,女人自问了那一句后便双眼涣散,瞳孔微微放大,脸上的皱纹更显突兀。赤惊慌地拿手去触教皇,突然额边一痛!
疼痛感顺着神经蔓延至眼睛,赤眼前景物瞬间模糊,甚至黑了瞬间。她头痛欲裂,眉毛拧在一起,眼皮似是和下眼睑粘上,沉重如铁。
渐渐痛感消失,赤终于睁开了眼,看着目光逐渐汇拢的教皇,刚要张口发出疑问,却被打断。
“辛苦了,赤,回去休息吧。愿神安抚你。”教皇半阖着眼,声音中没有夹杂一丝情感。她冲赤挥了挥手。
赤咽下心中的疑问,鞠躬后退出卧室。
待沉重的一声响起,教皇缓缓睁开了眼,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兴奋,眼角狠狠震颤着,双拳紧握,短短的指尖几乎要扎进肉中。
啊......愿神保佑!
教堂内。
赤虔诚地合并双掌,眼睛阖上,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着,嘴唇微动。
“愿神保佑。”
站起身后,赤向身边的侍卫询问教皇的情况。
“神女,教皇殿下已继续聆听神的最后忠告。”
教皇的试炼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赤点点头,离开了教堂。
刚才教皇眼里的闪烁瞬间的光让赤总觉得心里难安。追随教皇已有了几年的时日,平日里教皇因身份没有情绪波动,真如神一般脱离世俗,无情无欲。可刚才教皇激动的神情,是自教皇找到赤后第一次出现。在那一瞬间,教皇仿佛又入了世俗。
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担忧。
又是一天清晨,天刚朦朦亮,阵阵的薄雾在空中飘转。
赤更上了新衣,祷告后又再次踏入禁林——教皇并未言明试炼已完成,还需继续。同时,赤略有激动,脚步比以往更加轻盈。心底埋了一份美好的感觉竟如此美妙。
刚入禁林,还未适应与外头截然不同的黑暗,赤放缓脚步,小心地在林间穿梭。手中灯盏的光在身前晃动,在黑暗中朦朦胧胧地闪烁。
来到谭边,再次见到那个身影,赤的心脏漏了一拍,带着些许紧张上前几步,生怕男子如上次般突然如水,目光一直没有从他身上离开。
他好像也是在等赤,轻轻摇了摇水中的鱼尾,溅起一片水花,带着莹莹的光落在赤的长袍上。微微转头,棱角分明的轮廓展露在赤的眼前,幽暗深邃的冰眸也盯着赤不放。
这个人类的眼睛还是很漂亮。
很好。
一人一鱼无言地对视许久,赤的脸庞不再像之前滚烫,也还是移开了视线,一点点向前走去。
人鱼没有什么反应。
始终没有将视线从赤身上移开。
直到赤终于来到男子身边,仅相距了半米远的距离。男子依旧没有下水,反而用撑在身体两侧的手指点点身旁的岩石。
“我,我可以坐下吗?”赤惊讶道。
人鱼冷着脸,没有点头或是摇头,而是抬起手轻拍自己身旁光滑的岩石。
赤小心翼翼地挪了一点,缓缓在人鱼身旁跪下,按照习惯简单地在心里向神祷告一下。男子看着赤的动作,脸色一黑。
眼睛还未睁开,赤感觉脸颊一凉——人鱼再次用尾巴小幅度拍击水面,故意将水花溅在赤的身上。
赤疑惑,试探着起身。
人鱼对赤的行为很不满,终于开口,发出一种悦耳的低鸣声。赤无法理解,以为人鱼不愿她离得这么近,只好尴尬地站起来。
男子的脸色更加阴沉。
十分不客气地一拽,赤被迫与男子面对面地蹲下。身子一倾,男子缩小了与赤的距离,略微烦躁地皱眉,似是想从赤的眼底看出答案。
离得太近了。
赤胡思乱想,她抬眸看着男子高挺的鼻骨,薄薄的唇......她想,他的睫毛好像数不过来的。
男子突然微微张嘴。
赤从未有过的慌乱,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往后退。
男子抬手放在赤的双肩上,施力不让赤逃脱,执着而霸道地再一次凑近。
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珠子从男子口中缓缓飘出,围着一圈光晕,在赤震惊的面孔前分成两半,其中一半像是受了控制般飘入赤的嘴边。
男子示意赤张嘴。
赤睫毛微颤,别开了脸。
男子没有恼怒,带着一种说不明的意味低鸣着,右手从肩膀上离开,移至赤的下颚,大拇指摩挲着赤的嘴唇。
赤感受到嘴唇上的冰凉触感,身体僵直,在男子即将抬起左手前乖乖地张开了嘴。
待珠子化成的神力融入赤的身体,赤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这感觉就像人鱼一样霸道,迫使她的体温离奇地降了下来,却感受不到寒冷......赤甚至开始向往坠入海底。
害怕的情绪漫上赤的指尖。
“别怕。”男子声音有些低哑,带着磁性。
有种说不出的魅惑。
男子看清了赤眼中的恐惧,低声安抚。
很温柔。
赤点点头。 “我,我可以听懂你说的话了。”
男子没有回话,用目光细细描摹赤的五官。自顾自道:“你很特别。”
赤歪头,不知道自己特别在哪里。
“不要跪下。”男子的话题跳得很快,但他平淡稳重的语调迫使赤点了头。待目光下移,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赤的衣服,不知不觉强烈的抵触自心头蔓延。
先前的注意力都放在人类的眼睛上了。
许是他厌恶的情绪表露得太明显,赤不知所措地低头看自己的长袍,与以往并无不同,这才小声问脸色难看的男子:“怎么了?”
“你是教堂里的人。”男子沉声道,没有疑问的语气。
赤在刹那间明白了男子对教堂的厌恶。
虽有不解,但因撒谎是信奉神的一大忌,面前又是神所创造的物种,带着天然的敬畏和忐忑,赤只好道明了自己的身份。
赤慌乱地闭上了眼,不敢直面男子对自己的厌恶。
想象中的伤人的话语并未出现。赤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看。
男子看着赤紧张的神情,心里涌出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探究,有轻松,唯独没有赤想象中的厌恶。
他很早就知道,这个人类和其他的人类不一样。
“你和他们不一样。”男子缓缓道。轻轻拨了下赤的发尾。
“什么.....为何?”赤眨着眼,攥紧衣角的指尖泄了力。
“说不清楚。”
“但我厌恶的人类中,不包括你。”
人鱼和人类接触极少,不懂所谓的交谈之道,只会最简单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哪怕只是短短两句,也让赤心中莫名一紧。
但这种情绪转而被微微的不服气代替。
不可以的......赤暗暗下了决心。
“教堂是我们信奉神的地方,能和神沟通的教皇大人也在那儿......”赤略带难得笨拙地和人鱼解释,却意外地被厉声打断——
“我不信神。”人鱼直接了当道,语气更加冰冷,如千年寒冰。
“我诅咒教皇。”舌尖触了下牙齿内侧,人鱼冷脸,眼底浮出一丝血色,毫不掩饰自己的痛恨。“不得好死。”
赤瞳孔微震,机械地站起身,心里像被无数带刺的荆棘缠绕,扎着疼。
她不知道教皇哪里得罪了人鱼。
原本,内心对人鱼的出现百般欢喜千般庆幸,而当下,这个一直被她认为是神的宠儿的人鱼,却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她之前怎会担心教皇会伤害人鱼!
无言地站起,赤脚下踉跄地转身。
一只带着凉意的手再次微握赤的手腕。
正当赤决意甩开时,身后传来了男子冷静的话语。
“教皇砍了我的双腿。”
赤顿时僵在原地,走也不是扭头也不是。
“教皇知道那个巫术,她贪婪,她想要人鱼的眼泪。”
仿佛是在讲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男子的表情没有变化,微微阖着眼,像在追忆往事。“几年前吧,她就在教堂正厅里,亲手割下我的双腿,向神祈祷让我可以变成人鱼。”
“她说这样,我会很幸福,而她,会得到永生。”
“神答应了。”
男子嘲讽地冷笑。
“她把我逼到了禁林。”
“她要人鱼的眼泪。”
“你知道人鱼的眼泪是什么。”男子结束了往事追忆,也松开了赤。“教堂有一份散落人间的‘赞歌’,讲得便是这以物换物的巫术。”
赤的心里前所未有的乱,各种想法与认知矛盾地在她脑子冲击交缠。她匆匆地说了句“我走了”便快步走进树林,拐弯时鬼使神差地回了下头,正好与看着她的男子对视。顿了一步后便埋头在林中穿梭。
边走边整理着思绪,赤回想男子刚才的一番话语,教皇殿下竟想要人鱼的眼泪?同样,赤是在完成第二次试炼时了解到这个东西的。
人鱼的眼泪交织着美好与诅咒。
传说,人鱼留下的眼泪,在第一次接触到任何东西时会变成宝石——最珍贵的一种,哪怕只是一颗,便足以挑起一场战争,引起无数贪婪好财的人争夺掠抢。
人鱼生来不具备灵魂,即没有七情六欲,只有当他们愿将生命交付于他人,对方灵魂的一部分便会融如人鱼体内,进而得到灵魂。
但当人鱼动了心却遭背叛后,他们会产生极为强烈的报复心,不顾代价,加倍奉还。
传说真假难辨,但人鱼眼泪的价值无可置疑,历史上不缺因人鱼眼泪而引发的战争。但赤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教皇会像那些贪婪的人一样,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财富。相比之下,男子所说的赞歌倒有迹可循——想必就是她从前搜寻的那篇了。
如果那潭中男子并非真的的人鱼,而是巫术所致......赤不敢细想。据她了解,教皇不像是那么恶毒、为了一己私欲而伤害别人的人。
更可怕的是,若这件事便是所谓的试炼......
教堂正厅。“教皇殿下。”
赤恭敬地鞠躬,神色犹豫地注视着教皇眼底的一片青黑。
“您辛苦了。”
教皇摇头:“无碍。”
“在禁林中可有收获?”又是同样的问题。
“有。”赤艰难地点头,“我想,向您借一下从前搜寻的那首赞歌。”
长袍下骨瘦如柴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教皇呼吸加重,看着满腹心事的赤,缓缓后退几步。
“赤瑶神女,赞歌是神用自己的语言写就的,我们这些神的仆人怎能读懂?”
“我想尝试一下。”赤坚持道。
“在古籍室的暗箱中。”
“神女,希望你尝试猜测神意的举动,不会出现第二回。”教皇转过身,阖上眼。
“明白了,教皇殿下。”赤点了头,匆匆向古籍室赶去。
古籍室空间不大,却紧密地排列了数十架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书或卷轴,打开门,扑面而来的便是浓厚的历史气息。
早在成为神女的第三年,赤便将这里所有的古籍翻了个遍,也算是勤能补拙了。
暗箱隐藏在一排靠墙书架的后面,只有拿出暗箱前的几本书,与墙壁颜色略有不同的暗门才显露出来。赤扳下书架旁一盏不显眼的油灯,暗箱这才颤颤巍巍地打开,一只精致的木箱映入眼帘。
打开木箱上的锁,里面是赤熟悉至极的“赞歌”,外面被人细致地蒙上一层牛皮纸,里面却是残破不堪的一张纸泛黄的纸页。
赤在几年前收集赞歌时便注意到了,所谓的“赞歌”上皆是赤懂不懂的语言,即教皇所说的“神的语言”。可时隔多年,当赤再一次去翻看时,惊诧地发现,尽管上面的字迹没有丝毫改变,她却能莫名其妙地理解赞歌的内容。
手中一滑,薄薄的赞歌险些掉落。
难道这便是神的旨意吗?
赤略有不安地咽下口水。缓缓翻动着看似脆弱的纸张。
“贪婪的人啊,这是你梦寐以求的财富吗?
神明笑着,将它们奉上。
哦,忠诚的信徒,你要的是聪明才智。
那么请自愿刨出你的大脑,向神祈求。
聪明的孩子渴望读懂人心,
神明宠溺你,孩子,
请挖出你的双眼,俸给神,
神会给与你想要的一切......
一声轻轻的“砰”响起,那本残破的书从手中滑落,赤回过神来,连忙捡起,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原处。心中仿佛有只大手在来回翻转,掀起一阵阵狂风暴雨。
男子所说的是真的。
如果你奢望什么,就必须自愿等价交换。
但这并不能说明教皇就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她必须得到真相!为了试炼,为了那名男子,为了教皇,更为了......她一直以来的信仰。
教皇说过,这是赞歌,是神要求赤找寻回来的,可什么赞歌会记录着令人作呕的巫术?哪怕教皇不了解赞歌的真实内容,神也必是知道的!
赤不敢再细想。
匆忙回到卧室,赤带着满心疲惫靠在床头。尽管逼迫自己逃避,渴望真相的心思还是带动着心脏剧烈地跳动,夹杂着隐隐约约的骤痛。
如果男子所说句句属实,她.......如何能直面教皇!
那时的蕞尔邦比如今热闹许多,却“热闹”真正的释义大相径庭。
它是强盗团伙和匪帮的聚集地,几乎是那个时代最险恶黑暗的地区,说来可笑,小小的一个蕞尔邦,名气比某些大城市还要大,除非是帮派里的人,附近的人都对此避之不及。
蕞尔邦恶名在外的一大原因是一个名为“彼岸”的组织,该组织的大本营就设在蕞尔邦,恶名远扬,只要雇主给的酬金足够丰厚,什么事情“彼岸”都可以办到。他们刺杀过教皇,贩卖过人体器官,屠过城,可是说是恶魔最忠实的使者。
曾被誉为“人间噩梦”。
是五年前,赤记得清楚,生来双亲皆失的她被一位老人收养,因贫穷所困被迫在蕞尔邦外围居住,整日担惊受怕,下一秒可能就会命丧黄泉。
仅不到三个月,“彼岸”受不知名人士的雇佣,派出高级死士五名,奉命清理蕞尔邦外围,那些苟延残喘的老弱病残像牲畜一样被刀割了喉咙,蕞尔邦外围的护城河被血染得面目全非。从此,蕞尔邦又有了个新名字——血邦。
老人想带着赤逃亡,可心有力而力不足,刚逃出几百米便被一个死士追上,老人被当场斩杀,就在死士将到架在赤的脖子上时,另一个死士冲了过来,说,这个女孩不能杀。
因为是雇主的命令,死士便收了手,将赤拖回蕞尔邦边缘的茅屋内,丢在墙角便离开了。
后来,赤便在这个充满酸臭味的曹房内,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神圣不可侵犯的教皇。教皇和善地笑,将赤带回教堂,在第二年就将赤立为神女,赐名——赤瑶。
赤不知道为什么对第二次试炼那么抵触。也许,所谓的接近社会底层,让她回忆起了血邦。
那个地狱。
太阳还未落下,窗外的金鸟还在叽叽喳喳地叫。赤带着满腹的心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去拜访撒旦吧,我的孩子,我怂恿你。”
教皇的身子日益消瘦,眼窝陷得更深,与她对视就好像盯着两只玻璃珠,诡异至极。她像极了恶人,却莫名地与这教堂格外相称。
“教皇。”赤又一次鞠躬。
教皇没有应声,平静地看着赤,好像要她继续说下去。
“我想问您一些问题。”
“问吧,孩子。”教皇移动脚步,背对着赤。
“您......不,禁林里.....有什么生物吗?”
赤在紧急关头咬住了牙,换了一种方式寻求答案。不不,不管怎样,还是不要全部暴露的好。
“有。”教皇干脆地道,“人鱼。”
“多么美妙的生物,神的宠儿啊。”
“那他们的眼泪......”赤试探着问。
“传说不存在,普通的眼泪罢了,没有任何价值。”教皇直截了当道,语气坚定,“神偏袒人鱼,但不宠溺。”
赤蹙了下眉。男子虽看上去满不在乎,可在说到“她要人鱼的眼泪”时,却异常肯定。但教皇又说人鱼的眼泪没有价值......
“赤,难道你见到了人鱼?”教皇转过身,出声打断了赤的思考。
赤下意识地抬头,视线与教皇碰上。那目光尖锐得仿佛能将人穿透,教皇脸上依旧带着笑,没有赤想象中的强烈语气,好似只是提出了一个平平常常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