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比我年长六十岁。自我有记忆起,奶奶就是一头雪白的头发。盘着发髫,露着额头,头发永远是一丝不乱。
奶奶说她是一夜间白了头发。奶奶快四十岁才生下爸爸,爸爸在十九岁那年得了黄胆性肝炎,出的汗都是黄颜色,把内衣都染黄了,洗都洗不掉。纵然爷爷在全省医师资格考试中得了第三名,纵然爷爷治好了无以计数的疑难杂症,也许是医不自治,他对爸爸的病却是束手无策。
奶奶就整夜整夜的不敢睡觉,生怕一眨眼她唯一的儿子离她而去。有一天早晨,奶奶从爸爸的卧室出来,家人都不认识她了,原因在于她的头发,晩上进去的时候还是漆黑的,出来的时候变成了雪白。
至于后来爸爸的病是怎么好的,谁也说不清楚,我更愿意相信,是奶奶的爱吓退了病魔。
奶奶生于一九零四年。
奶奶生在清朝,理所当然把脚裹成了三寸金莲。衣服也是大襟,打着裹腿。家里有个巴掌大的铁熨斗,跟奶奶的小脚挺像,前头尖,后头圆。奶奶先是把熨斗在火上烧红,然后嘴里含上水,对着衣服噗噗一阵喷水,赶紧地垫上一块布,开始来来回回地熨,所以奶奶的衣服永远是平展,合体的。
妈妈的同事到家里来,免不了夸奖奶奶一番,说奶奶的气质一看就是大家闺秀,说奶奶的衣服做工针脚细密,连纽襻都盘的俏。
一岁,我从奶妈家回到自己家,就跟着奶奶,白天像个跟屁虫,寸步不离的跟在奶奶后面,晩上依偎在奶奶怀里,摸着奶奶干瘪的乳房进入梦乡。
奶奶每年夏天都要做米酒,米酒的辅料配比很严格,北方人是不擅长做米酒的。有时候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做出来的米酒就发酸。奶奶在做米酒的日子里,心里就很忐忑,我偏要故意在奶奶面前说,吃醋咯!奶奶咬着牙举着胳膊作势要打我,我淘气的把脸伸到奶奶跟前让她打,她哪舍得打呀,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嘿嘿笑了。
奶奶会绣花,会剪窗花,会做各种各样的花馍馍。逢年过节,就要做了花馍馍送亲戚。那天奶奶在案板上忙活了一上午,直喊腰酸脚疼,趁奶奶上厕所的功夫,我跑到厨房,好奇的站在板凳上,扒在案板上一看,天哪!奶奶的手到底是怎么长的?面团在她手里咋就变成了小兔子,小猪,小鸡,桃子,苹果了呢?看着看着,魔鬼就拉着我的手,在小猪额头上捏个犄角,给小鸡再捏两条腿,把苹果桃子变成方的。正在我聚精会神的按照我的想象改造奶奶的杰作时,奶奶回来了,奶奶在看清楚我的恶作剧后,大喊一声,你在干啥?吓得我腿一哆嗦,就从板凳上摔下去了。
奶奶立马顾不上责怪我了,迈着小脚跑上前抱起我,我一边哭嚎,一边用眼角偷偷地看奶奶,奶奶的脸都变白了,心肝宝贝的哄着我,哪还有心思收拾我。
每年腊月二十三一过,奶奶就开始洒扫庭除,给木格窗户换上白纸,然后用红的绿的纸剪上一些花呀鸟呀,贴在上面。花蕾含苞待放,花朵尽情绽放。鸟们有的展翅欲飞,有的唧唧啾啾的样子,就跟真的一样。
这天奶奶给家里的窗户全换上了白纸,趁奶奶做晩饭的功夫,我拿爷爷的钢笔,给卧室窗户上能够得着的窗格上画下了一棵树,一盆花,一个小女孩,画好了小女孩,我还自作主张在她叉开的腿底下画了一个尿盆,用虚线画了她的尿,然后拉上了窗帘。
第二天早上,奶奶拉开窗帘,看见了我的涂鸦,生气的举着手想打我,手举了几次,也没舍得落下来,其实我早就醒了,闭着眼睛装睡,都偷偷地看见了。
奶奶带出来的孩子大抵是任性的,有一次跟在奶奶后头,从街上走过,奶奶熟人很多,一路上不停地跟这个打招呼,跟那个寒暄,还被人拉住停下来说话,开始我是耐着性子的,次数多了,就不耐烦了,拽奶奶的衣角提示她赶紧走,也不知道年纪大的人怎么总有说不完的话,奶奶把我的提示置之不理,我着急了,就哭着躺在地上打滚,以示抗议。
那些人见我这样,咽下说了一半的话,讪讪地走了,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用脏手在脸上来回一抹,奶奶看见我的大花脸,忍不住噗嗤一笑,看见奶奶并没生气,我把手伸进奶奶手里,让奶奶牵着回家了。
奶奶坚决不不允许我喝生水,说没烧开的水里面有好多小虫子,喝到肚子里会咬人,可疼了。我问有多疼,奶奶说,疼的在地上打滚呢。我不相信,隔壁秀秀老喝生水,喝完后舔着嘴唇,说,啊!水真甜!趁奶奶上二楼了,我想尝尝生水的滋味,就偷偷地在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喝,喝之前还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朝楼上喊,奶奶,我没喝生水!奶奶下楼来扳着脸问我,你刚才是不是喝生水了?我嘴里吱呜着说,没有呀!真是个小孩子!奶奶抚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好好的突然跟我说没喝生水,肯定是在喝嘛!
奶奶每次洗脚都背着我,一般都是等我睡着了才洗,所以我从来都没看见过她的脚长得什么样子。有一次我假装睡着了,等奶奶把脚放在热水盆里,泡脚肯定很舒服,奶奶嘴里嘶嘶小声叫着。我下了床,没穿鞋,蹑手蹑脚走到奶奶背后,天哪!奶奶的脚哪里是金莲,简直像猪脚。我呀的叫了一声,奶奶说,吓着你了吧?
奶奶索性让我坐在她对面,把脚从水里捞出来,搭在水盆边上,让我看个够。奶奶的脚只有大拇趾是完整的,其余四个趾头都紧紧地贴在脚掌上。奶奶说,她六岁开始缠脚,把四个脚趾硬掰着倒向脚掌,都能听见脚趾骨头断裂的喀嚓声。用布像裹粽子似的一道道缠死,过几天布条松了,把布解开,再裹紧些。打开布,整只脚血淋淋的,脚趾发乌,基本都坏死掉了。隔壁邻居时常传来缠脚女孩的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她觉得女孩子喊叫是很不雅观的,就忍着,时常都把嘴唇咬破了。
我们那个时候找婆家,男方家不是看女方长相,而是看女方的脚,媒婆子上来就摸女方的脚,脚小说明家境殷实,家教好。当年你爷爷家就是因为我脚小,好看,才娶了我。
清朝末年,就不大力提倡裹脚了,已经裹了的脚,有的就开始放,像你姑奶奶的脚,半大不小,叫解放脚。
奶奶说着,脸上是骄傲还是沮丧,我分不清,也许两者都有吧。
没见奶奶小脚的真容之前,我时常淘气的穿着奶奶的小鞋玩耍,那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穿过,我有些怕看见那鞋,觉得那鞋里藏着魔鬼,是魔鬼把奶奶的脚变成怪物的。
上学后,每次放学回家,走进院子,我就喊奶奶,奶奶赶紧的在屋里答应,我心里就很踏实,蹦蹦跳跳跑进屋,奶奶知道我饿了,饭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
上高中后,我开始住校,一个星期回一次家。从此,我尝到了分离的滋味。离开家,离开奶奶,我的心就空了,没着没落,好像猫爪在挠在抓。我知道,我长大了,早晩会离开家,是该到外面看世界,闯世界了。
周末回到家,奶奶高兴坏了。她有些老糊涂,不能跟我多交流。我帮她剪指甲,她乖乖地伸着手,很配合,嘴里嘟囔着,我孙女真孝顺,知道帮我剪指甲,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无言以对。
我都是大姑娘了,替奶奶剪个指甲,奶奶都很感动,我为她做的跟她为我做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就像奶奶时常感慨的,父母心在儿身上,儿的心在石头上。
奶奶的一双小脚时常发炎,疼的不能走路,说走一天路,脚疼的炸炸的,我不知道奶奶用的这个形容词咋写,想必是很形象的,应该是一种痛彻心扉的疼痛吧?奶奶后来就基本不能下床了。
署假我在家,想起来跑到奶奶跟前,问,奶奶你喝水吗?奶奶感动的哭了,说,我孙女真乖,还知道问奶奶喝水不?后来想想,奶奶那是在讽刺我吧?我的确不是个孝顺的孙女。
奶奶喝了我端给她的水,躺下了,在床上自说自话,嘿嘿!大腿痒,宁愿指个坑都不挠,喊,奶!我这里痒,快帮我挠!我的眼泪哗的流了下来,我小时候一直就这么依赖奶奶,我都记得。
奶奶有高血压,加上有些糊涂,跟前离不开人照顾,大姑衣不解带的伺候奶奶,有天大姑上厕所,奶奶就自己下床,她是小脚,加上在床上躺的时间太长,腿发软,没站稳,就坐在了地上,谁知道竟然坐成了半身不遂。
星期天我回到家,才知道了这件事,也没几天功夫,奶奶浑身疼痛,全身腊黄。疼起来就用头撞墙。万不得已,爸爸给她用上了吗啡,一旦用上了这种药,就产生依赖,只能不断的加大计量,才能奏效。
奶奶瘦的变了形,我都不认识了,这还是我那个娴静温柔的奶奶吗?妈妈说奶奶完全糊涂了,我伏在她耳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奶奶!奶奶立马睁大眼睛,眼里满是惊喜,问我吃饭了没有?要是没吃,她这就起床做去。
因为面临高考,第二天我要返回学校,跟奶奶告别,奶奶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爷爷说,让孩子走吧,孩子要考大学呢。奶奶就松了手,说,你走,好好考试。
没想到这一走就跟奶奶永别了!
大姑说,奶奶弥留之际,一直喊着我的名字,手在空中抓着,我知道,奶奶是在找我呢,想把我揽在怀里,她一定是不放心我。
从此,奶奶就挂在了墙上。
墙上的奶奶,慈祥地笑着,五官清秀,端庄典雅,看得出,奶奶年轻时候是个美人呢。
墙上的奶奶很少出现在我梦里,偶尔出现,也是远远的看着我,我想走过去扑在她怀里,跟她诉说我的思念,我的忏悔,她也不给我机会。
时常跟家人抱怨奶奶也不来看我,家人说,奶奶因为太爱我,才不忍心打扰我。
每年的清明节,寒食节,我会去给奶奶扫墓,跪在坟前,我有时候小声跟她撒娇,大多时候,一句话都不说,就静静的呆着。
以往都是大姑给奶奶糊好多纸衣服,我们一起烧掉,一边烧,大姑一边替我跟奶奶汇报,你大孙女结婚了,女婿人不错呢!你大孙女有孩子了,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呢!
大姑在奶奶迁坟的当天,突发脑溢血,留下一句,你奶在叫我呢!再没醒来,陪奶奶去了。给奶奶送寒衣的任务落在我身上。我替奶奶买了被子,褥子,衣服,裤子,当然少不了给她的三寸金莲买鞋,那小巧玲珑的尖尖鞋,奶奶穿上肯定很合脚。
我跪在奶奶坟前,点燃了衣服,学着大姑的样,一边烧,一边跟她絮叨,衣服在火光中化成灰烬,向空中飞去,在我头上打了一个旋,落在了奶奶的墓碑上,大姑曾经说过,飞到天上去的灰烬,就说明我们的亲人收到了送给他们的东西。
我相信奶奶此刻就在我身边,看着我,知道我生活的很好,她就放心了,她在用她的方式跟我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