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阳忆奶奶

题记:身许李家院,风雨近百年。柔肩挑日月,自领一片天。在九九重阳节到来之际,谨以此文献给爱我的奶奶,献给大爱无疆的所有长辈,献给生活在那个年代的我们。

图片发自简书App


奶奶和我(1993年摄于汝南南海禅寺)

九九重阳节就要到了,人们很自然地把出游赏秋、登高远眺、遍插茱萸、吃重阳糕等列入活动计划。而我却蓦然忆起了王维的一句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故乡的房舍、道路、河流、树木、田野都亲切地向我徐徐走来,徐徐走来的亲人乡邻中,望见了奶奶的身影,奶奶焦急地张望着,颤巍巍的小脚步,一下踩疼了我所有的思绪。

奶奶姓张,名讳清兰。1922年出生在我爷爷的邻村——丁屯,爷爷家住李庄南头,奶奶的娘家在丁屯北头,两个村庄隔着五百米的庄稼地,站在爷爷家里能望见奶奶家的小草房。奶奶是家中的长女,上有父母,下有弟弟妹妹两人。弟弟参加了解放军,后留在了平顶山一五二军医院,妹妹嫁给了上海知青,后迁到了上海。一顶花轿吹吹打打,把爱说爱笑小巧玲珑的奶奶,交给了人高马大、憨厚老实的爷爷,从那以后,奶奶就用她瘦弱的身板挑起两家生活的重担。

奶奶一生共育有三男二女,小女儿春玲12岁那年,又饿又病夭折了。农村那时没有通电,漫漫长夜,豆大的煤油灯,化不开奶奶孤寂的身影。奶奶说想起春玲时就吸上几口烟,心里会舒服很多。奶奶就是在那年学会了吸烟,这个习惯一直伴随她活到91岁高龄。

打我记事起,奶奶就像个小老婆,只因为作为长子的爸爸名字叫耀文,村里的长辈和同龄人都称呼奶奶叫“耀文娘”。 奶奶白天乐呵呵的不停劳作,偶尔改善一下生活,就会用粗瓷大碗给四邻各端去一碗,再给两个年迈的老太(奶奶的父母)盛一碗送去,邻居们经常夸奖奶奶精湛的厨艺。有时遇到家里断炊了,借邻居一平碗面,要还上冒尖的一大碗。奶奶总说:“做人要善良,要懂得感恩。"

每到冬天,母亲需要照料两个年幼的弟弟,我总是和奶奶睡在一起,偶尔也和爷爷睡在充满尿骚味的牛圈里。奶奶的床铺很宽,老式床帮雕着花,黑漆漆的有些瘆人,床上面一年四季都挂着蚊帐,睡在封闭的床里面,除了能在打满补丁的红花被子上翻跟头,还能搂着家里的老黄猫一起入睡,远离外面的风霜雪雨。黑暗的夜里听奶奶讲故事,听熟睡的老黄猫咕嘟咕嘟地念着经,特别地安心温暖。

上世纪七十年代,电影片子都是黑白的,发电机嘟嘟地在一旁轰鸣着。影片中的人物动作夸张,声音失真。可它却如投入农村的一块巨石,让沉寂的农村生活掀起了欢快地浪花。又如丰盛的大餐,填补人们精神上的饥渴。由于城乡二元制的固化结构和生产力落后的土地羁绊,人们活动的圈子仅限于附近的十里八乡,一茬茬年轻人的婚姻就在这乡里乡亲的圈子里花开花落。方圆附近的信息都是通过大家的口口相传,一件件一条条落入内心,像无边落木潇潇下一样融入了这片热土。放电影是一个新生事物,自然更能吸引众人的注意,哪家娶媳妇了、哪家有儿孙了等等,不是外人关注的焦点。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放电影,才是让人听起来就热血沸腾的主题。

奶奶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白天干了一天的活,晚上还经常慌张得顾不上刷锅,拽着我和村里人一道,兴匆匆地到邻村去看电影。她踮着小脚在昏暗的土路上麻利的身影,让许多人都叹服。奶奶没有读过几年书,可她天生的善良、快乐、慈悲、大度,总是无声地感染着别人。奶奶从不大声责怪别人,更不要说打骂了。所以大人小孩都愿意和她在一起。记忆中奶奶领着我看了好多次露天电影,最让我不能忘却的是奶奶把我弄丢了两次的经历。

第一次是在王和店村,我们村庄的东边200米处有一条S形大河,它就像一条巨蟒从我们庄西南呼啸而来,到村东北摆尾东去,老家人都叫它沙河,也称溱水河。清澈的河水一年四季涨涨落落,沙河两岸的河边就是平坦的耕地,耕地边往下是20~30米的斜坡深沟,长满了林木野草。沟的底部平时水面宽度只有50~60米,有的地方水很深,大部分水的深度在1米以内。王和店和我们庄隔河相望,垂直距离不到1000米,由于没有桥相通,河水涨了两岸就断绝了来往。所以通婚的很少,老辈人常说:一河隔十里,有亲难见面。

那个夏天的夜晚,月儿高悬,水流潺潺。那晚奶奶把我背过了河,和村里几个人一起去对岸看电影。王和店是个大村庄,有九个生产队,那天晚上,村庄里好多人都去看电影了,静悄悄黑黝黝的房前屋后,冷不丁会有烈狗窜出来狂吠,让人毛骨悚然。我们循着电影发出的声音,七拐八拐才摸到放电影的地方。放映的第一个片子是《上甘岭》,已经放映一大半了,第二个是新片《渡江侦察记》,快结束的时候,肚子好痛实在忍不住了,就跟奶奶说要解手。奶奶把我领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又折回去看电影。谁料大约几分钟后电影结束了,人群像决口的洪水,轰的一声炸开了,挤挤拥拥的人群有抱孩子的、有拽着孩子、有搀扶老人的、有扛着板凳的......,大呼小叫的声音吵吵杂杂。我像一叶小舟被人流冲了一程又一程,最后搁浅在一个宽阔的丁字路口。我撕心裂肺喊奶奶的声音,才有人注意。围上来五六个年纪大的老人,拉着我的手问个不停,我当年才七岁多,连害怕带哭,好大一会也没应答,把几个老人急的直跺脚。直到我情绪慢慢恢复后,才哭着说:“俺叫小建,是河那边李庄的…"。于是这群人就开始探讨王和店谁和李庄有亲戚,还真找到一位叫“凤仙”的是李庄来的媳妇,她们马上让年轻人去找李凤仙。过了十多分钟,来了一位高个子的中年妇女,这位妇女亲切地拉着我的手,详细一问家庭情况,猛然提高嗓门说:“小建,别哭了,咱还没有出“五服”哩,我是你凤仙娘(姑)。”说完一下把我抱起,热情的我都不知所措。接着领我去了她家,又为我煮了几个熟鸡蛋。开始凤仙姑和姑父商量准备第二天早起再送我回家,又一想孩子失踪了,家里人肯定会很焦急。于是决定马上送我过河回家。凤仙姑抱着我和姑父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河边,河边刚好还有几个人没有过河,走近一看正是奶奶他们。

电影结束已经两个多小时了,为了找我,奶奶他们几个分组从南到北把王和店的大路小路、沟沟坎坎寻了个遍,正失望无奈之际,我竟然奇迹般出现了,一群人围着我问个不停。随大家回家后,奶奶整夜都捉着我的手不放,嘴里还自言自语:“凤仙真好,苍天有眼……。"

从那以后奶奶到哪去都要拉着我的手,仿佛一松开手我就会消失。生活也真会捉弄人,任凭奶奶每次都把我拉的很紧很牢,可一年后还是差一点把我弄丢了。

童年的日子一天天慢悠悠真急人,总渴望能快快长大。上学的书包里只有两本书(一本语文书、一本算术书)、两本本子、一个文具盒。一个学期交八角钱,就这有的家庭还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凑齐。除了土里刨食,鸡屁股上攒零花,农村没有别的挣钱门路。

1979年是一个不平凡的一年,我们村在年初通了电,生产队这个大集体悄然解1979年是一个不平凡的一年,我们村在年初通了电,生产队这个大集体悄然解散了,分田到户后,几家联合在一起成立了互助组。庄稼地里用上了碳铵、尿素、复合肥……,老白姓统称为化肥。小麦产量提高了,秋季种的红薯结的也特别多特别大,一簇簇的红薯摆满了一地。大家脸上都乐开了花,奶奶说:“老天开眼啦!以前是‘红薯面,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现在是麦子也多了,红薯吃不完。”那个秋天更让人记忆犹新,家家都在院子里挖起了“地道”,储存红薯。说是地道其实就是地窖,那年月电影《地道战》、《地雷战》耳熟能详,所以大家都戏称为“挖地道”。

我们一家连挖带运忙了四五天,终于也把地道挖好了,其实最兴奋的还是如我大小的小屁孩,连玩带干不亦乐乎。圆形的地道口直经有三十公分左右,深度不到三米,越往下越大,到底部能放下一张单人床。整个地道就像个扣到地下的大喇叭。丰收了的红薯一小部分刮成红薯干晒干,大部分都储存在地道里。就连院外的一颗大柿子树上结的青柿子,也摘下来一筐一筐地捂在里面。地道口盖了一块厚厚的青石板,再培上土封闭得严严实实。

奶奶心细,这么多年一直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比如中午吃面条,白水青菜面条煮熟后,就拿起两根筷子在香油瓶里蘸一下取出,在大锅里一搅拌就成了。要是香油瓶外溢出了一点点,就赶紧用嘴嘬吸干净。那个艰苦年月,由于奶奶的勤俭持家,我们一大家充满了温馨,就像一艘吱吱呀呀的小船,在风雨中倔强前行,无论经过多少急流险滩,从不担心支离破碎。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听说三里外的王屯有电影。我一路小跑到了家,让奶奶早点烧饭,吃完饭后好早点看电影。于是奶奶就开始在厨房里烧饭,当时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竟把地道口扒开了,跑到屋里跟奶奶闹着要吃烤红薯,要吃烘柿子。奶奶拗不过我,就用绳子系着我的腰,把我续到地道里。我在地道里拿了两块小红薯,让奶奶把这两块小红薯埋到烧饭的火堆里。我还准备再拿几个红彤彤的柿子和奶奶一块吃。奶奶把红薯埋到火堆里返回,趴在地道口处喊:“小建,小建,快点,我拉你上来”。我已无力回答,就像一根软面条一样倦缩在地窖里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睁开眼。发现睡在院子里的架子车上,身下铺着棉被,一家人都围在我的周围。我头疼的厉害,就像谁用木棍在头上猛地打了一下,霍霍地疼。“总算醒了,好了,好了,没事了。”大家异口同声的说。

太阳徐徐地落下西山,天慢慢暗了下来。母亲当时在三里外的村卫生所上班,很快就要回家了。为了不让母亲担忧埋怨,奶奶把两个弟弟也抱上架子车,拉着虚弱的我一道去看电影。一路上奶奶不停地自责“我只想你下去马上就上来,没想到缺氧会那么厉害,要是让你妈知道了,肯定会和我生气,你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咋活呀。”“不怪你,奶奶,都怪我不听话。”凉风习习,那晚的夜空真蓝,明亮的月光照着大地,奶奶颠着小脚拉着架子车,在村里乡亲的推扶下,走在熟悉的土路上。望着随我们移动的月亮,听着乡里乡音的说笑,除了头还有点懵懵的感觉,躺在架子车上一晃一晃轻快地前行,像一只撒欢跃动的小鸭子。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大队部的大喇叭每天都要播送新闻、通知,播放戏剧、歌曲。改革开放以它强大的穿透力,给广阔的田野带来了无限生机。人们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记得当时老师让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盼1985年》,要求写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机器耕田、家家都能吃上饺子、吃上大米干饭浇肥肉块......。

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一下子让奶奶年轻了十多岁,别人都开玩笑地给奶奶起了个外号叫“小旋风”。奶奶对地里家里的活是样样精通,有条不紊地协调指挥。每到麦季、秋季大忙的时候,奶奶发愁的是盛粮食的袋子不够用。又找人在西间屋里垒了一个一人高的大池子。丰收的粮食堆在屋里,让人看着心里都踏实。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家人就不太吝惜粮食了,吃红薯把皮扔掉,吃馍有时也把皮剥掉,奶奶看见了就不让扔,把皮要过去她吃。后来家里又开了块菜地,饭碗里色彩丰富,油花漂溢,锅里经常有剩饭剩菜。后来奶奶就买了头仔猪喂食。喂十来个月长大了,能卖200多元呢!靠着奶奶精打细算的快乐生活,1982年我家盖了三间红砖瓦房,1986年的秋天,又新盖起了七间红瓦房。

农村人天天干活,身体结实,记忆中奶奶从来没有住过院,可在1994年的麦季,她严重烧伤住了半月多医院。当天中午,和我家麦田毗邻的小民叔点麦茬,火借风势,一下窜到我家的麦场里,我家打好的十多袋麦子,被火苗包围,正在干活的爷爷、母亲、叔叔都往外跑,找东西灭火。谁也想不到,72岁的奶奶竟然发疯似的冲进火场,硬是先后抱出来两袋子麦子。衣服上、头发上都是火,大家又慌着抢救奶奶,先紧急送到乡卫生院,后又转到汝南县城关医院。我当时已在县城上班,赶到医院,已认不出奶奶了。奶奶两个胳膊烧伤了,打着石膏,头发烧的快没有了,脸肿的像一个小脸盆。我问奶奶:“为什么那么傻,别人都往外跑,你为啥还要往火里钻?”奶奶费力地说:“我也不知道因为啥?当时就想着麦子都烧没了,一家人今后可怎么活?”。奶奶好傻啊,没有麦子可以去买,没有奶奶到哪里找?!

出院后医疗费虽然是小民叔拿的,可这也是个转折点,奶奶的身体一天天衰老了。由于表皮烧伤,她一到夏天胳膊、脸上出不了汗,痒的难受,挠的都是血道子。我好多次都提出让奶奶进城住几天,奶奶总是婉言拒绝,她是怕狰狞的样子,让城里人看到了会丢孙儿的人。

奶奶自从烧伤后,就和爷爷不再种地了。用奶奶的话说就算正式退休了。他和爷爷的3.9亩耕地,交给了父亲和两个叔叔,三家一替一年种。每一年交给爷爷奶奶300元钱、600斤小麦、十斤花生油、一斤芝麻油。这也是当时农村老家约定俗成的规矩。奶奶养了几只鸡,又买了三只羊,过上了不再为这个大家庭费心费力的悠闲生活。每日里爷爷都牵着羊到东河里放羊,外带割草挖树根。割草存放是为了下雨或冬季喂羊,挖树根是为了磕劈柴烧锅做饭。加上平顶山的舅爷和上海的姨奶逢年过节300`200元的小费,日子倒也平平安安。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一年多,奶奶又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把在平顶山的老太(奶奶的母亲)接到她身边养老,一家人拗不过也只好认同了。

男老太(奶奶的父亲)1981年过世后,平顶山的舅爷就把女老太(奶奶的母亲)接走了。一直到1995年这14年里,奶奶总共去看了两次,一是路途遥远不方便,二是家里一直这事那事不宽裕。这几年老太年事已高,害怕老在外面了,常常哭着要回家,把眼睛都哭瞎了。奶奶听说后,难过的几天都睡不着觉。奶奶不顾自己年迈,不顾家人的劝阻,她都73岁了,硬是把92岁的老太接回了家,她和爷爷还有我们一大家人一起,尽心尽力地照顾老太六个春夏秋冬,一直到老太无疾而终地撒手西去。奶奶那几年经常说的两句话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人老了,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家里有老人,是回乡的借口,也是心灵的归宿。每次回家,见过母亲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奶奶家,感受那种浓浓的亲情,这么多年早已养成了习惯。2013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清楚地记得是星期二,电话响了,是二叔打来的,说奶奶有点感冒,让我抽空回老家一趟。我答应了,准备星期六一家人回去。谁料星期五的中午,二叔又打来电话说:“奶奶刚才走了,奶奶说她想你......。”泪珠顿时簌簌落,从此阴阳两别离。

奶奶出殡时,我悄悄地在奶奶的枕头边塞了一盒烟,活着的时候她想念早亡的姑姑,吸口烟就会舒服好多。如今奶奶匆匆地走了,在那边如果想我了,也先吸口烟吧。等着你钟爱的孙儿,早晚有一天会投入你的怀抱。

奶奶的一生都生活农村,没有波澜壮阔的丰功伟绩。她个子不高,瘦瘦的身体,就像是开放在天地间的一朵小花 ,淹没于丛山峻岭的尘世。奶奶的阳光、无私、善良、勤俭、孝道的品性,早已深深地融入我的 内心,激励我淡泊人生、无畏前行。奶奶的一生为了这个家呕心沥血、鞠躬尽瘁。自从她坐着那顶花轿嫁到李家,故乡的屋里屋外、田间地头,她三寸金莲跨出的每一步,都在无声地重复着一个字——爱。

悼念不闻亲教诲,情怀仍忆旧音容。奶奶,重阳节就要到了,你可知,你的长孙流着泪在想你.......。 (作者:天中雪2019年9月23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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