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太阳高悬。八月的北方进入伏天,干热难熬,趴在墙头的苍蝇都不愿意扇动翅膀,路上的行人寥寥,王墨清耷拉着头往家走,汗水从两颊流下,钻进脖子里,胸前黏腻着一层汗,整个人犹如蒸屉里的包子,受热膨胀着,带着焦躁和火力,却也无可奈何。英花已经洗好了俩大筐苹果和梨,下午好拿到街上去卖。饭菜也摆在桌上,两碗金黄松软的糜米捞饭,绿油油的素炒青菜,褐色瓷盆里盛着浓郁的捞饭米汤,水汽蒸腾起来,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中心巷的这间房到底还是买了下来。青花从中周旋,英花俩口子和姐夫开口借钱,又七拼八凑借了些,其间青花找了中间人压低了价钱,最后以一百六十块钱买下这间房子。英花和墨清拾掇起可怜的家当,借了一个平板车,一车就拉完了全部家什,搬出了青花的家。就是这样不容易拥有的新家,实际看上去却残败不堪,土坯的老墙斑驳陆离,看不出颜色的房顶灰尘密布,一番清扫之后,墨清粉刷了墙壁,拿报纸糊了顶棚,将墙围用绿色的油漆细心刷了两遍,英花姐俩到国营商店找桂兰嫂子扯了一块墨绿带花的厚油布,这大概是屋里最奢侈的装饰品,英花把油布铺在旧毡子上,双手来回不停地摩挲,直到边边角角都熨贴合适,一面大炕像绿色的草地,一丛丛雍容艳丽的牡丹吐露芬芳,英花坐在其中,左看右看看不够的欢喜。整个屋子的光线都来源于厨房一扇巴掌大的小窗,白天还好,敞着门也亮堂,只是不到太阳落山,屋里就暗了下来,需要拉开一盏五瓦的电灯,墨清觉得是种浪费,他期待有朝一日他也能盖个敞敞亮亮的瓦房,每个家都有大窗户,让光芒散落于家的每一个角落。手头的拮据未能减少小俩口拥有新家的喜悦。等收拾妥当,姐妹俩蒸了些黄米糕,和了一锅豆腐粉汤,招呼了邻里,吃了一顿安锅饭,就算是正式搬家了,在这个巷子里扎下了营盘。
墨清回到家,英花已经出门了。简单扒了几口饭,或许也是因为天热,让人没心思吃饭,墨清一直盘算着像青花大姐家那样做买卖发家,可是现在毫无资本,这种欲望就像是一块石头压着他。他思谋着怎么才能首先将欠下的债还上,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先挣小钱,等手头宽裕了,再考虑做点像样的生意,好在自己单位不忙,灵活点儿,也能倒腾功夫挣点儿钱。媳妇能吃苦,一大早贩上水果,为了卖相好点,一颗颗苹果清洗干净还要擦的铮亮,整整齐齐摆在筐子里拉到街上去卖,一天也卖不多,也就俩筐,还得一筐一筐背出去,家里现在没条件,她连个自行车也没有。这水果也卖了个把月,多少有些收入,买些家里的油盐酱醋,自己也不能闲着,行动起来。想着这些,更坐不住。离家不远的市场起会,吹吹打打的呱噪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一到夏天各地的小商户都会集会,自发形成交流会,从吃穿用度到杂耍艺人的表演样式齐全,也没啥乐子,老百姓很喜欢凑凑热闹,买些必需品。墨清也无睡意,就带上门向集市走去,目光也不时转向路的俩旁,期待发现些什么。
中午的集市上人头攒动,各种小买卖的摊子挨的紧紧实实,也不嫌热。转了半天,没有要买的,也舍不得花钱买,墨清找个阴凉的地方站住,想着一会儿就到上班的点了,休息会儿正好去单位。树荫下坐着一个老奶奶,大夏天穿的厚实,像还是冬天的行头,头上还罩着头巾,更让人诧异的是她围着一个铁桶做成的炉子,墨清看着她,她也抬头看着墨清,张嘴笑了,露出牙床,几颗因为少而显得硕大的牙齿孤零零的坚守着最后的岗位,“后生,喝碗羊杂汤哇?”说着颤巍巍揭起铁皮炉上的锅盖,原来炉子上还有个深桶,乍一看还没看出来,锅盖揭起来的一瞬间,羊肉的鲜香和杂碎特有的膻味涌了出来,空气里刹那间充满了羊杂碎特有的味道,肉香和着葱香和辛辣,还有土豆粘稠的香味,墨清忍不住向锅里望去,诱人的一层辣油咕嘟着泡泡,虽然刚吃完饭,肚子里的肉瘾还是被勾了起来,他咽了口口水,朝老太笑着说已经吃过了,称赞她这羊杂碎熬的地道。老太也不谦虚,絮絮叨叨着自己如何清洗干净,如何精心制作,几十年的秘方,全在这汤头里。墨清眼前忽然一亮,这个买卖自己也能做呀,就是费些功夫。于是压住内心喜悦,和老人家主动攀谈起来,要到了老人家的秘方,没有汤头没关系,首先得知道怎么做,他相信只要做好了一样卖的出去。当地人爱吃羊肉,可是毕竟生活水平有限,羊杂碎成了退而求其次的热爱,一碗热热乎乎的羊杂泡上米饭,就是好饭。但是这些食材清洗起来是件费力的事情,所以吃的人多做的人少,除了肠肠肚肚下水这些东西,还得烫羊肉,煮羊肝羊肺,一碗杂碎里都得下功夫,街上没有卖羊杂碎的,只有这种自家熬好了提出来卖的,一般一天就这么一俩桶,不愁卖,供不应求。向老人家仔细讨教完,王墨清兴冲冲的离开交流会,就那几天准备好材料就开始操练起来,要知道,这个连粥都不会熬的人,竟然想起来卖羊杂,确实让人惊奇。英花是陕北人,看见羊头下水就反胃,收拾这些脏腻腻的东西就让她受不了,可是为了挣钱,也就不顾及那些麻烦,首先得过了自己的关,洗的干干净净才能放心卖给别人,有人爱吃才能做下去这个买卖。英花嘴上没少抱怨,心里可还是佩服墨清,真能想的起来。墨清负责清洗烫羊头,常常熬到半夜,满身都是烧羊毛的味道,一个爱干净的讲究人,为了过日子,也沾上了生活里最寻常的烟火气息。英花负责熬煮,好在她干活麻利,还不耽误水果的买卖。俩人分工明确,墨清下班回来吃口饭去卖羊杂,英花卖水果,俩个人都很默契的配合着,心往一处使,盼望着多挣些钱,早点儿清帐。
青花如愿生下了一个女儿,每天忙的够呛,拉扯着几个孩子,还得打理店里的买卖,知道那俩口子为挣点辛苦钱起早贪黑,都说一家一本难念的经,自顾不暇的时候,也是有心无力。好在看见俩口子齐心协力,日子也有奔头。英花得空就跑到大姐家,姐妹俩说说家常,诉诉苦恼,青花有机会就鼓励英花,少发脾气多忍让,加把劲,一定能把日子过好。青花是英花的主心骨,英花是青花的体己人,许多不能和外人说的话,只有彼此分享。英花告诉大姐,“那个”好久没来了,大姐笑着说她有喜了,英花这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英花忙赶回家将怀孕的事儿告诉丈夫,俩个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墨清经过推敲坚定的认为这一胎一定是个男孩,因为英花不吐不难受,一点都没有因为害喜受折腾,能吃能喝不犯懒,都说勤快生儿子,这些征兆振奋人心,他一次次激动的对自己说:我就要有儿子啦!天气一天天转凉,看着媳妇天天用冷水洗水果,还得背进背出叫卖,受罪不说别有个闪失,墨清就提议说要不水果咱别卖了,英花听了,感到丈夫的担心里一暖,嘴上还逞强说这点活儿没事,不要瞎担心,以前农村受得苦比这多多了,砖瓦厂那些男人的苦活累活也没把她怎么样,不害事。于是一切依旧,英花承担着家里最苦最累的营生,墨清只负责出去卖卖羊杂,慢慢也便不再说什么。第二年,大女儿苹果出生了,生这个八斤重的姑娘差点累坏了英花,可结果是个女儿,事实有点差强人意,不过粉嘟嘟胖乎乎的孩子一出生就像满月的孩子,那身体,那长相,人见人爱,都要抱一抱,逗一逗,英花也爱不释手,矮破的小南房里,迎来了第一个生命。墨清有点失望,被青花看在眼里,就安慰他来日方长,这才是第一个孩子,再生一个兴许就是个儿子了。
墨清从老家接来了母亲伺候媳妇月子,青花抱着云儿过来陪妹妹,看着这个婆婆也是精明一阵儿,糊涂一阵儿,高兴了做饭,不高兴就做了自己吃,也不管媳妇饥饱。妹妹是个倔脾气,不善察言观色讨好人,青花生怕她受气有个闪失,便一再旁敲侧击嘱咐妹夫女人在这月子地里得养好了身体才下奶,不能受气。盘算来盘算去,自己分身乏术,总难照顾周全,老家的小妹兰花一直要来城里,现在也初中毕了业,就打了电报,让三妹到东胜城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