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8日 星期一
文/湖畔书苑·屈刚
父 亲
这几天读到一篇文章,《在没有父母的老屋,我只是故乡的客人》,感慨唏嘘间,想起小时候老屋里一家人的甘苦岁月,想起已经去世的父亲,感觉父亲生命的温热象昔日一样在我的生命里弥漫。
平常我们由于工作琐碎,很少到父亲的坟头去看望他。就是父亲生前,也是他关心我们的多,我们问候他的时候少。父亲年轻时在一所离家较远的农村小学工作,哥哥姐姐都先后跟着他就读于这所村小。常听姐姐说,那时家里特别穷,父亲常常在夜里四点钟起来,去离学校五公里远的一个煤厂挑煤回来卖,以补贴家用,然后在上课前赶回学校,从不耽误上课。父亲每次都挑不了多少煤回来,不是父亲挑不动,而是村小荒僻,父亲担心自己独自去挑煤,留下姐姐一个人睡在村小宿舍里,醒来一定很害怕。于是他总是一只篓子里担着煤,一只篓子里担着姐姐,冒着月色星光,匆匆来去于学校和煤厂的路上。姐姐每次提起这件事,都免不了回味一翻被抱进煤篓,在父亲的腿边晃晃悠悠、迷迷糊糊,任一路虫鸣和夜风在梦里飘忽的童年岁月。
上小学三、四年级时,父亲便要求我读一本大部头的书《说岳全传》。我认字少,理解水平低,读起来很艰难,拖拖沓沓读了一年多,至今也只能大概记得几个主要人物。后来父亲又要求我读《聊斋》、《水浒》、《西游记》。《聊斋》和《西游记》神神鬼鬼的,我倒是很有兴趣,《水浒》是天天苦着脸一页一页的煎熬着。后来父亲也许觉着这样的书对于一个小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确实有点艰涩了,便改为一节一节的给我讲。经常睡觉前,我都偎在父亲的腋下,抬起一只手,搭在他满是胡茬的下巴上,感受他下巴有节奏的张合,听他讲那些英雄好汉的故事。乡间的夜晚漆黑冷清,父亲在这样的夜里兴致勃勃地和我一起咀嚼着侠骨义胆、忠孝柔情,既是对我人生最好的启蒙,也是他对艰辛生活的主动超越,对自由的、理想化的生存状态的忘我享受。
到我念初三时,父亲对我的学习要求越来越严厉。记得有一次语文考试后,父亲看了试卷,很不满意我的成绩,尤其生气我作文的敷衍。那时我自以为长大了,父亲的许多观念已经落后过时,毫不接受他的批评建议,和他顶撞起来。记不清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不得体的话,总之,父亲到后来已相当生气,罚我跪在桌前并大声呵斥。那时,父亲已调入镇上的中学,我们一家住在学校里。窗外偶尔有老师和熟识的同学经过,都免不了诧异地看我们一会儿。我在这些目光的逼视下无地自容,父亲在那些诧异的目光中也感到事情有些不妥,于是他叫我起来,尽量压住火气,以温和的态度和我继续讨论那篇作文的得失。不记得当时是否把那篇让父亲大发雷霆的作文改得很优秀,但我从此不敢再在作文上敷衍。每次有了题目,都是认真观察,深切体验,一字一句的斟酌考虑。
父亲一天天年纪大了,对我们的爱也越来越率真。我念师范时,每次回家,他都会揽过我的头,兴奋的说些“爸爸的乖女儿回家了”之类的话,然后结结实实地亲我的脸。有时回家还没到教师宿舍,在操场上遇见父亲,他也会奔过来,当着很多老师和学生的面,抱住我的头,连声地叫我“乖乖女”,弄得我特别不自在。后来我有了工作,结了婚,生了子,回家时,无论疲惫与欢欣,仍然会孩子气地扬起脸,等待父亲的那个亲吻。
父亲退休后,没有钓鱼和打牌之类的爱好,几乎整天都在家里看书写字。他临去前,为参加老年协会的书画比赛,作了一幅画:湍急水流间,山峰耸峙;衣袂翩然、表情安祥的神女翘首峰岭。画上题写着:“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父亲打电话叫我去看,并帮他交给老年协会。那幅画实在不算好,着墨太浅,淡淡的墨痕只能大概看出画的内容。父亲的那些朋友也都劝他再添些墨,尽量让画面分明鲜艳一些。可父亲说自己画技不好,怕改来改去,改坏了画面,无力再作第二幅。他还没有等到比赛结果,就离开了我们。就这样,父亲在临去前交了一幅淡得无法看清内容的水墨画,以此和他的生命、和他曾经的世界作最后的告别。告别之时,无需更多的话语,只一句“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便代表了我们双方阴阳相隔间彼此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