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和鸟鸣把我从深沉的夜中唤醒,我下意识地抖了抖身体,将叶片上沾染的露水抖掉。
从我开始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是这样醒来,在倦倦的晨色里。
有多少天?我可能记不清了。
我记得我看着这片居民区被建起来,规划的人小心翼翼地绕开我,在我脚边的土地铺路,而留着草地的另一边,成了一楼住户的院子。
我看着有个男人带着妻儿搬进了这里,搬进来的那一天,他在我树影外的阳光里,种了一棵小小的树——枝干很细,叶子边缘带着不太锋利的锯齿。我试图和它搭话,但它只是晃晃枝丫,却沉默着。
那时他的头发还是黑的,也都好好地呆在头上。他会捡我落在草地上的花,用一个扁扁的、圆圆的铁盒,装一盒湿漉漉的泥土,压实,然后把花梗插进去,端进屋子里。
我听见他的妻子说:“这玉兰花的味道真好闻啊。”
第二年的秋天,某一个早晨,我和往常一样,在天亮时被鸟叫声唤醒。
空气中弥漫着另一股香气,丝丝缕缕,在薄薄的雾气里沉浮着,被一股小小的风,一直送到了我的面前。
“你好,树先生。你今天也起得好早。”那棵小树第一次说了话。
我垂下眼睛,看见小树的头上,缀满了星星点点的鹅黄色——他开花了。
于是我摇了摇树枝,把一朵玉兰花送到了它的脚边,算是回应了。
那一天,除了玉兰花,那家的男主人还摘了一捧鹅黄色的桂花,就放在摆放玉兰花的铁盒边。
他说,攒一攒,可以酿一罐桂花蜜。
原来,是秋天到了。
日历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我看着那家的男主人,头发一天一天的变白了,身体也不再强壮。只有桂花蜜一罐一罐的酿,坐在树下用蜜蘸着米糕吃的,从他的儿子,变成了他的小孙女。
“早上好,树先生。”除了鸟鸣和晨光,现在的每一个早晨,我都会多收获一句问候。
如果没有那一天,或许日子就一直那样过下去了。
院子里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后面跟着几个穿着灰扑扑的工装,带着黄色安全帽的男人。
男主人从房间里出来,接待了他们。
“……我们计划将您的院子纳入新一轮的城市规划……”隔着门上的纱网,我听见客厅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交谈的声音。
其实我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准备。我长得高,看得也远。这几年,越来越多的车,将这片老居民区狭窄的水泥路挤得水泄不通,人在院子里,就像在一个密封的罐头里。修停车位的呼声越来越高,只是我没想到,这火这么快就烧到身上了。
“他们想要砍掉我,对吗?”小树细细的嗓音颤巍巍的。
“不,不会的。他们……他们可能只是想给你换一个地方呆。说不定,就在我旁边。”我听见自己用干涩的嗓音说。
可是,似乎就连我,也自身难保。
毕竟,现在他们已经对推翻一棵大树,没有负罪感了。
他们来的那天,天没有亮。天灰着,要下雨。
小树的枝桠上,零零散散的长出几个将开未开的花苞。
那些人穿着灰扑扑的工装,扛着铁锹,尖头沾着不知道哪里的泥土,面无表情的,站在院子外面。
男主人慌慌张张地从屋里出来,与领头的西装人交谈起来,然后他们指着我,指着簌簌发抖的小树,语气逐渐激烈。
起风了。
小树在风里,抖得越发厉害。
“我还没开花……我今年还没开花呢。”它说,声音在风里像被扯碎的棉絮。
争吵没有出结果,铁锹已经插在了泥土上。
“你们不能砍我的树,它已经那么高了!你们怎么舍得砍掉它!小的?小的我可以移走,不碍事的!”老人家声如洪钟,腰杆挺得笔直。
在第一声惊雷落下之前,西装暂时妥协了。反正就要下雨了,也不能开工。
“你看,我说没事的,他们只是想给你换一个地方呆呆。”我说。
小树却不说话,只是在风里越发沉默。
在深秋到来之际,桂花香按时飘得满院子都是。只是今年,桂花的香气浓郁得像要从空气中挤出来了。
小树被移到了我的脚边。我友好地晃下几朵玉兰花,想安慰因为迁移显得奄奄一息的小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移栽伤了根,短短一个礼拜,原本应该开一个月的桂花,就落光了。
只是那股香气,还缠绵在空气里。
天又亮了,我把自己的意识从漫漫长梦里拔出来。
我已经慢慢地适应了脚下的水泥地面,哪怕它没有原来的泥土松软,也没有青草新鲜的香气。
鸟鸣声仿佛从远处传来,降落在安静的清晨。
我抖了抖叶子,抖去一身寒冷的潮湿。
生活没有什么不一样。
我只是失去了一句问好。
失去了秋天的桂花香。
妈妈说,奶奶家门口的院子,因为城市规划,被改成停车位了。
爷爷在搬进这间小屋子那天种下的桂花树,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