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来的中国文学,不管在专业领域还是民间读者,汪曾祺的作品一直拥趸无数。很多当时同等重要的人和作品今天已淡出人们的视野,汪曾祺作品的影响力却似乎有一种绵延性。而我对汪曾祺的作品一直不是很喜欢,十年前即写过一篇小文《汪曾祺式的趣味》,发在2018年的《创作评谭》上,当时限于篇幅言未尽意。我的看法是,汪氏作品大名之下其实难副。有人说汪是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更是言不及义。
汪曾祺作品与八十年代的时风颇有不同,一是去政治化,尤其几个代表作;二是有一种在当时颇为难得的人本意识;三是承继了传统文化的清疏散淡之气……但也仅此而已。汪有一定的才艺,但作品缺少一种真正的深刻与大美,无论在人生的境界、担当、格局、格调上,都算不上一流的文化人,作品也不是一流的作品。他对世界的感受力和理解力停留在一个小的空间中,就个体来说这没有问题,普天之下本是芸芸众生,但这种小的格局被长期溢美而成为常态,则看出民众接受学上的平庸化倾向。
汪曾祺的小说有三五篇可圈可点,此外大多平平,当然这也是几乎所有著名作家的共性。几个代表作如《受戒》《大淖记事》《岁寒三友》《异秉》等,不难看出其师承沈从文的影响:跳出时代的主流,写出不局限于具体时代的人物和生活,这是汪曾祺小说与当时不同的另一种“政治正确”,其实他反应时代的作品也有,比如《天鹅之死》,是当时典型的伤痕文学,但不大引起注意。汪曾祺的几个代表作有独出心裁的手艺匠心,但也有技术上的格式化特征,一如其文人画,精微巧妙如古玩玉器,一种雕琢后的精致,但失之小巧,因仍停留在文人趣味化的“玩味”一路。有人将文人与作家区别,后者更有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担当,而前者更多耽于趣味性。举鲁迅兄弟为例,鲁迅是作家,周作人则更适合称文人。汪曾祺亦然,他曾赠诗于晚年的沈从文,中有“玩物从来非丧志”之句,由此可见一斑。
汪曾祺小说比沈从文写得巧,但缺少沈从文属于“诗歌的”那种风格,比如有人说《金瓶梅》是彻底的现实,而红楼梦则是现实之上还有诗歌——沈从文《边城》的美有一种诗化的生命的忧伤,而汪曾祺则是在俚俗中得趣味。无论其文章绘画,莫不散发一种闲适之气,是颐养而自适的,“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这里有其对于天地和自我的确认。汪曾祺一生历经民国,反右,wen ge下放,改开后的晚年幸福时光,但他是各种动荡时代里躺平的鼻祖,他还说,“我也更清楚地认识到我的微小……更进一步安于微小。”这是汪曾祺贯彻一生的写作意旨,在小空间里的自足自适,生活的艺术化或者艺术的生活化很容易成为另一种“信仰”和“宗教”,从而也丧失了超越与升华的任何可能性。对于人类精神上真正的深邃、伟岸和辽阔也无所领会,而局限于一种小我小民的趣味之中,一生沉耽于斯。其生命的感受力和思想深度因为这种小型动物的设定,以及为人的中庸和个性的安定导致了作品的局限性,散文多是花草树木的品赏,吃喝玩乐的雅趣,几篇忆人散文有史料价值,但也仅此而已。一种小才微善式的存在。这种晚明小品文风格的散文有对传统文脉的承继但并无新意,中国古文人趣味的闲适之美在中国从来不缺,见得多了不觉得清气,反而显得无聊,《昆明的雨》,结尾是“我想念昆明的雨”;《咸菜茨菰汤》的结尾是“我想念家乡的雪”,都显得雷同而平庸,如学生习作,“最后一个士大夫”之谓,竟不知从何而来。
“士大夫”是什么?“大夫”最早是一种官职和身份,“士”则是处于贵族和平民之间的中间阶层。古代的大夫有卿大夫,有士大夫,《大学》中引用孟献子的话,“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就是按身份层级对卿大夫做出的不同道德界定。春秋战国之后,约定俗成的,“士大夫”成为做官的读书人之代称,做官而得贵气,读书而得清逸,士大夫气即兼取两者的“清贵”之气。但汪曾祺不具备政治性,没有参与和干涉时代的因素,但跟时代主流相妥协,在wen ge中,听从指令写红色样板戏,倒也发挥所长写出了艺术水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被动的贡献。就像钱钟书也在wen ge中翻译毛选,莫不是裹挟于时代的身不由己和没有办法。这些时代夹缝中的苟活者,其没有担当就如同最无知无识阶层的社会众生一样。周作人而能入伪政府即是一例。而孔子却在厄于陈蔡后说,予一以贯之。真正的士大夫气是精英意识的,是负责的,有力的,面对现实矛盾并试图解决的,历史上被称为奸雄的曹操,中年之前的辛弃疾,贯彻始终的鲁迅——现代以来鲁迅的乡土写作所秉承的更是士大夫式的视角和责任,当然这也是鲁迅被诟病的理由。作为民国一代学人,鲁迅式的破坏以及胡适式的建设,无不是以儒之进取直面时代固疴。如果非要在当代作家中找到一个士大夫气的作家,张炜的思考立场和言说方式庶几近之,这里不褒贬作品而只说思想风格,一种不肯放弃原则而滔滔追问的态度,主动对社会道德义务的承担。
国学道统首偿百家争鸣的灿烂,但大汉以降、儒为正统的两千年内,真正的儒生传统奉行知行合一的原则,士大夫气就是儒生气。如果非要将跟“士”沾一点边,说汪曾祺有名士气我觉得更准确些,而不是士大夫气。汪曾祺这样的闲适文脉,可上溯源到孔子路遇的楚狂接舆和荷蓧丈人、屈原在江边对话的渔父、中年后的陶渊明,唐代的王维、孟浩然,再至晚明的张岱、清朝的李渔,往近了说,其师承周作人、废名和沈从文等。这类文人多是逃避型人格,用叶嘉莹的定义叫弱德之美,与世无争。在我们这个儒学渊源的国家,隐逸派是一直与主流的儒文化双峰并峙的文化景观。而闲适派则是《楚辞》中的“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种随波逐流的态度,明哲保身于乱世和治世,没有什么破坏性,却也在每一种“时不利兮”的时候做出妥协而无所作为,乃至忍让姑息中默认恶的滋长。
在生活趣味上汪曾祺继承了隐逸派的传统,但又缺少归隐派的彻底和决绝。陶渊明是“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缊袍之为耻。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这是读书人的决绝,愿意为这种避世选择而付出代价,这是真正的古人之风。汪曾祺不是。事实上,汪曾祺的人生态度和作品都缺乏隐逸派的纯粹和决然。而是世俗化的生存而享受归隐派的趣味,也曾在wen ge被打成右派,去乡下劳动,在时代的大灾难与大不幸中,依靠日常画土豆以遣忧愁,是老子所说的强者易折而弱者亦韧。将时代和命运加诸个体的不公不幸都淡然领受。无论遭遇怎样的时事,在反应上都是平常而温吞的。从心性上来说,汪曾祺幼时丧母,从小跟着继母长大,汪父平和而有雅好,继母待他如己出,加之天性中的善良淳朴,从而形成这种自适感;心理学上有个说法,一个好的童年可以滋养一生。但从思想性来说,这种自适和中庸本身,即有中和矛盾痛苦的天然本能,也必然阻挡了他趋向深刻与厚重的更多机会和可能。这是闲适派作家与生俱来的巨大局限。
汪曾祺所处的时代,有二十世纪科学理性统领下的时代背景,他所接受的高等教育让他淡化去宗教观念,也缺少了对真正的宗教的尊重。所以其小说《受戒》跟宗教有关的故事,佛教的受戒仪式反成为青春性爱的衬托,让寺庙里的和尚娶妻,并在过年的时候于佛堂大殿上杀猪,这种事关宗教的描写可能是民间现实的某种还原,是宗教世俗化以后的现实状态,关键在于汪曾祺对这种宗教世俗化的效果颇为首肯和默认,就透出一种不庄重的观感,在一个趣味至上的玩味心态下,严肃的事物显得可笑,也没有什么需要坚守与虔诚,即便从事以上的艺术也是用来消闲和把玩的,而没有艺术至上的虔诚,而这正是汪曾祺真实的世界观,无论是样板戏还是文人画,在他的生命观中没有牢固的原则性,而只有“我适”的,世俗而随波逐流的生存哲学。尤其在《泰山片石》中,谈及刘彻时称之狗叫,谈到李白作诗,称之洒狗血和发疯——说洒狗血,天才的李白确实有抒情空洞的时候,但这些用词给我的印象,是连一个最普通文人的基本雅驯也已失却,跟他平素的恬然自适也大相径庭。
汪曾祺在小说艺术上的可圈可点,其实在四十年以来的作品中并不罕见,同时期水准伯仲的作家作品除了在专业领域偶有提及,至今大多湮没不闻声响,包括曾经红极一时的张洁,独领风骚的王朔,于民间兴起而死后倍享哀荣的王小波等,均渐渐归于被遗忘,这是时间的“天地不仁”,也是当下之芸芸众生对之前之芸芸众生的遗忘之常态。独汪曾祺至今显出传播的绵延性,其社会接受学的根源何在?与具体的作家作品相比,一直以来,我更关注的是文学艺术作品在时代潮流的背后有怎样规律性的逻辑?
汪曾祺所继承的屈原渔父式人生哲学,对所处时代主要矛盾和社会问题的规避,这不是华夏传统中优良的精神基因,汪的作品好也是一种普通的好,但时至今日依然有传播性,则来自在每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里人们都会希望有安居感,而汪曾祺身上“风俗淳”一面,在八十年代获得认同,是他在涌动的时风中独自安稳;在城市化的当下工业时代的围剿中,内卷的群体心理从中获得温和的治愈。汪曾祺那种道法自然的温吞自适的生命哲学,是令每一个时至今日的读者熟悉而亲切的,经过了二十年的解构主义,精英意识渐于湮灭,而这种与世无争的闲适跟当下反精英立场的大众社会风尚——不是反精英,只是反精英立场——正好默契。这种消解了时间的流行就像白居易之于唐时的日本,《平凡的世界》之于代代的草根青年,汪曾祺的艺术和清高之格恰恰是普通大众够得着的那种。
同时,这派文人因为接近自然而养出一种性灵之气,汪曾祺的小说里有自然水草之气,有俚俗生命的愉悦,有道法自然的松弛感和安适感,这是几千年农耕文明所滋养的古典文人趣味,但真正的农业从事者未必悠闲自适。我长于乡村,直到现在也时常回老家生活,直到真正的农民生活是什么样的。陶渊明的归隐耕作是一种文化人的体验,他的桃源梦想经过了艺术的审美提炼,成为战乱时代的弱者的理想,也成为跌宕起伏社会中的精神栖息地。大半个世纪以来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流派作为对主流社会的补充而存在,也是当下大众对古老乡土草木的回望,对天地自然的归属,在一个城市扩张下乡土渐于消失的当下,一个后工业气息无处不在的包围中,人们对对遥远农业社会的乌托邦式记忆。
2024.11.11凌晨
后 记
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的序中说,中国的禁忌特多,说话作文时有隐晦,或指彼而喻此,或借古以讽今……本书举凡有所议论臧否,都是具体拆解……如果我要对今人今事有所议论,自当秉笔直书,否则就违反了自己写作的目的。看得出1981年身在美国的黄仁宇,对国人隐喻映射的惯习可能造成的无端之事端,不得不做提前的预防。这也是我要放在本文前的话。但文学评论需要冒犯感,否则都停留在一个原有基点上重复,说来绕去终无所获——这种冒犯不是冲着哪一个人,而是基于对一种既定的观念,一种固化而不准确的结论而发生,比如我对汪曾祺作品的看法即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