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即巅峰,然后一脚踩空,摔进泥里。杨凡对着电梯不锈钢门框捋了捋额前那绺怎么也不服帖的头发,身上这套深蓝保安制服,硬质面料摩擦着脖颈,刺挠,却远不及心里那份堵得慌的憋闷。
“永恒之心”博物馆,名字挺唬人,其实就一三线城市硬凑的地方馆,藏品半真半假,撑门面的几件青铜器绿锈斑驳得像是从菜地里刚刨出来的。他能在这站着,纯属现实啪啪打脸后的结果——二本文史专业,投出去的简历比秋风里的落叶还零落。老妈电话里欲言又止的叹息,和房东敲门收租的节奏一样准时。
认命吧,杨凡。他对自己说,至少这里安静,适合发霉。
第一个夜班,安排得明明白白。前半夜跟着老张巡逻,老张油滑,领着他走马观花溜达一圈,就把对讲机塞过来,打着哈欠缩回值班室补觉去了,留给他一句“机灵点,小子,别自己吓自己”。
博物馆沉入死寂。白天的喧嚣被彻底抽离,只剩下顶灯惨白的光晕切割出大块大块的、令人心慌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某种说不清的、属于陈旧岁月的凉气,吸进肺里,一股子铁腥和木头朽坏的味道。他攥着橡胶棍,指关节捏得发白,脚步声在空旷得吓人的回廊里荡出老远,又弹回来,像有东西跟在后面。
子夜时分,他晃荡到那个临时搭起来的“大明御览”专题展区。展区僻静,几副仿制的明光铠在射灯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玻璃展柜里躺着几件锈蚀的兵器,介绍牌上写着“洪武年间”云云。
就在他准备快步走过时,一声极其轻微、却绝对不该存在的金属摩擦声,刺破了凝固的死寂。
“咔哒。”
杨凡浑身汗毛炸起,猛地扭头。
正中央那副最威风、带着狮头肩吞的铠甲,动了一下。不是错觉!那覆着铁叶的臂甲抬了起来,覆盖着铁网的护颈似乎还在轻轻转动,面甲上开出的眼孔后,仿佛有两道实质性的目光,穿透数百年的时光,冰冷地落在他身上。
杨凡脑子“嗡”的一声,CPU直接干烧了。闹鬼?幻觉?同事整蛊?对,肯定是老张那老小子!想吓唬新人看笑话?
一股混着恐惧的恼怒直冲顶门。他肾上腺素飙升,后退半步,声音发飘却强装凶狠:“谁?!出来!我看见你了!”
那铠甲彻底转了过来,面向他。甲叶摩擦,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铿铿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杨凡的心跳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沙场腥风血雨淬炼出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展厅里的温度骤降。
一个低沉、含混、仿佛从一口深井里传来的声音响起了,带着一种古老而威严的语调:
“汝是何人?见朕为何不跪?”
朕?!
杨凡头皮发麻,膝盖差点真一软。但毕业以来积压的所有窝火、不得志、被作弄的羞愤,在这一刻莫名其妙地盖过了恐惧。电光石火间,他瞥见墙边立着的防暴叉——博物馆标配的安保器材。
去他妈的!管你是人是鬼!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抄起那黑色的防暴叉,姿势别扭却气势十足地往前一捅,叉尖差点戳到那盔甲的胸腹位置,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尖利走调:
“我是你保安爷爷!跪你妹!给老子站好!双手抱头!听见没?!”
那铠甲似乎……愣住了。面甲后的目光凝固了,大概几百年来从未有人类敢对他如此无礼。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出现了一丝裂纹。
杨凡见状,胆气莫名壮了几分,也许是为了驱散内心巨大的恐慌,他扯着嗓子,把培训时学的擒拿格斗要点用吼的方式喷了出来,一边吼还一边比划,防暴叉胡乱挥舞:
“还敢动?!看见没?这叫防暴叉!专治各种不服!”
“擒拿术!一招就能卸你胳膊!”
“抱头!蹲下!否则我不客气了!”
他色厉内荏地咆哮着,试图用音量填满这诡异到令人崩溃的空间。那铠甲静静地立在原地,再无动作,也无言语,只是“看”着他。那沉默,比之前的言语更具压力。
后来是怎么结束的?杨凡记不清了。好像是对讲机里传来老张迷迷糊糊问“小子你吵吵啥呢”的声音,又或者是巡更的定时器响了?总之,等他再定睛看去,那铠甲好端端地立在展台上,纹丝不动,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他高度紧张下的幻觉。
之后两天风平浪静。杨凡甚至开始自我说服,那就是个噩梦,或者就是老张的恶作剧。
第三天下午休班,他鬼使神差地又溜达到了市图书馆,翻起了那本厚重如砖头的《明史纪事本末》。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漫无目的。直到——
“洪武十三年……帝疑锦衣卫擅权,微服暗查……夜入北镇抚司,忽失踪迹,近侍惶恐,秘不敢宣……三日后,帝忽现身早朝,形容略惫,只言迷途,余皆不论,然自此于锦衣卫颇多改制……”
一段冰冷的记载,像一道闪电劈进他的脑海。
洪武十三年……微服失踪……三日……形容略惫……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急剧收缩。那天晚上,那个穿着古旧铠甲、口称“朕”、被他用防暴叉指着吼“抱头蹲下”的……
心脏疯狂擂鼓,他跌跌撞撞地冲回博物馆值班室,嘴唇发抖地向主管要求调看自己第一晚的监控。
主管嘟囔着“新人就是事多”,但还是给他调了。屏幕上,时间戳无声跳动,画面里只有他一个人。
惨白的灯光下,空荡荡的展厅。他一个人,对着空气,表情惊恐却又强装凶狠,手里挥舞着防暴叉,时而前刺,时而格挡,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跪下!”“抱头!”“擒拿术!”,一个人卖力地、完整地、演练了一整夜荒唐无比的独角戏。
监控录像冰冷无声,记录下了一切,也否定了一切。
杨凡瘫坐在椅子上,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所以,史书上那神秘失踪的三日……
他缓缓抬手,捂住了脸,肩膀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那他妈是让老子用防暴叉给叉没了三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