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这几日，某女士投诉鲁迅先生壁画一事，吵得颇厉害，舆论汹汹。鲁迅先生泉下有知，大抵是要写这么一篇来自辩的。）
我这枝烟终是惹出祸事来了
这几日，竟有一位“仁人志士”，因了我一张点烟的旧照，闹将起来，斥我“误导青少年”。网友惊诧之余，亦颇有一些其同类，汹汹然要掐了我的烟。
我闻之，初觉可笑，又复可叹。这世道，看客们的眼睛竟是愈发尖利了。见了烟卷的影子，便联想到“堕落”、“误导青少年”。仿佛我手中这枝烟，烧的不是烟草，烧的倒是他们心中的道德律令。这竟是神经过敏得紧了，还是要做的什么生意？
诸君大抵要问：鲁迅先生，你自己不是常写吸烟之害么？你自说“我从前也吸过烟卷，现在不吸了”，又讽刺烟草广告的虚伪。如今留下这般劣迹，岂非自相矛盾？
矛盾么？我看未必。我向来是不讳言自己终究是个人的，活在人间，吸过烟，也戒过烟。戒不成，总要复发，一日竟吸一两包，亦属常情。这烟卷于我，不过是一件案头寻常物，如同笔墨纸砚。我伏案写字时，它或伴我半宵，或消解片刻烦闷，如此而已。它见证狂人之激愤，旁观阿Q之荒唐，左右不是甚么“颓废”“误导”的符咒。倘说这烟卷本身有何罪过，倒不如说，是那些看客们，硬要将这寻常物件，与我“战士”的头衔捆绑在一处。仿佛头顶“战士”标签，便食不得人间烟火、沾不得尘埃，如同圣人了。这标签头衔，我一向是不戴的。
从前的看客们，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如今的看客们，逻辑竟似乎没甚么不同的。看见烟卷枝，立刻想到误导青少年，立刻想到祸国殃民，立刻想到未来堪忧，立刻想到定体问，立刻想到民族存亡。这看客们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他们先有一个“高大全”的“鲁迅”模子，不容许半分偏差，不容纳一丝烟火气。我若真是他们想象中不苟言笑、滴酒不沾、连烟也不抽的“圣人”，才合了他们的意。这恐怕倒要令他们失望了。那不是我。那是他们凭空捏的泥偶，供在神龛里，未见得比我这活人更可爱，更真实。
我以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大可不必做甚么标本的。标本固然能供人瞻仰，却失了生气，少了温度。我写阿Q，写孔乙己，写祥林嫂，何尝有甚么完美的？为何轮到我自己，倒要被要求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呢？这岂非荒谬得很？
我又听人说，这些年的风气怪得很。一个仿佛女士的人物，她到了欧洲，便洋洋然说“我终于不用吸二手烟了”，有人告知“时常吸到二手大M”，她竟答曰“这个我是不介意的”。我大抵是看出些门道了。却原来，愚公移山是破坏环境，诺亚造船则是拯救人类；司马砸缸是毁人器物，麦哲伦砸蛋则是创新思维；中国人吸烟是毒害妇孺，外国人吸大M则是民主自由。怎的就不见人劝维纳斯穿好上衣，劝大卫套上裤衩呢？难不成自家的活该被指摘，洋人的便理应文饰？倘使友邦知道了，恐怕又要惊诧。
我这“老烟枪”的形象，消解不了战士的“严肃”与“崇高”。真正的“严肃”与“崇高”，从来不在甚么清规戒律，而在内心的清醒和锋芒。我吸烟，亦写“救救孩子”，我食人间烟火，亦刺破“铁屋子”。若因了一枝烟，便要抹煞我笔下千万人的血泪和呐喊，那末这般“严肃”与“崇高”，岂非轻飘飘如同烟圈一般？
是以，我要说，与其费尽心思去规训一个已故的魂灵，去修剪他的枝丫，使其非得符合某种“标准像”，倒不如省了些气力，去看看这世上，竟还有哪些更多真的“误导青少年”的事。譬如那些依旧啃噬人心的麻木，那些依旧蔓延的愚昧，那些依旧在被粉饰的罪恶。这类“大事”，怕是比我手上这枝烟卷，更值得他们“正本清源”了罢！
至于我这烟卷么，它早已随着我的笔，随着我肉体，一同化作了灰烬。现留下的，不过是几张旧照片，几个旧文字，和若干年后仍有人喋喋不休的笑谈。只不知，待得他们终于“正本清源”了，将我这烟卷终于抹了去，他们竟还要复去抹了谁的甚么物件？他们究竟在捍卫甚么，又在惧怕甚么？莫非是惧怕一个真实的、尚有血肉的鲁迅，怕我的烟卷终归会照出他们心中的“小”来？
呜呼，我从前是这样劝过诸君的，“要榨出皮袍下藏着的小来”。如今看来，这“小”，怕连一枝烟卷的影子，都尚且容不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