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快咬一口,就要化了,弟弟还等着吃!”母亲催促着。
女孩儿小心接过,轻咬一口便缓缓将雪糕递给母亲。想到接下来的一天里甜蜜的香草味儿会在她的舌尖起舞,只觉得欢喜。
傍晚,父亲回来了。她听到脚步声,连忙开门迎接“爸爸,你明天可以给我买一支雪糕吗?”
“付筝,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今天不是都吃过了吗?看不到你爸爸这么辛苦?”母亲刺耳的声音像一尾箭羽,登时在她和父亲中间立起。
她一只手扶着弹簧门,让父亲进来,另一只手攥着裙子,局促不安,又充满期待的看着父亲。
“下次再给你买吧!”父亲抬起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她的头,便径直走向里屋“小子在哪儿?我的乖宝贝儿!爸爸回来了!”
“爸爸……”她嗫喏着,没关系,爸爸说下次就给我买,想到这里,她嘴巴里那股香草味儿的甘甜又流动起来。
即便是八九岁的年纪,她也早已习惯,吃不到一支完整的雪糕。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支雪糕,自己都只能咬一口,为什么大年三十晚上每一个包裹着钱币的饺子都在弟弟碗里,为什么父亲去世后,母亲只带走了弟弟……
那天夜已经很深了,母亲叫醒了睡梦中的她。
“筝,妈有些事要和你说。”
她昏昏沉沉地坐起来,不明所以,看着眼睛红肿的母亲“妈,你怎么哭了?”
“筝,妈对不起你啊!妈对不起你!你不要怪妈!”
母亲的无端恸哭,使得她的心底不由地升起一阵凉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袭来。
“妈,你别哭了,你直接说事吧!你一直哭,我很担心。”
“你父亲走的这几年,我一个人……一个人带着你们两个,实在艰难,这几年就靠着你爸的那点赔偿金……”母亲哽咽起来,抽抽搭搭“你应该也看得到,这几年多亏了你刘叔忙里忙外,要不是他,我早就撑不下去!”
“所以你们是要在一起?”女孩儿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我都能接受,这是你的事,当然由你决定。”她仿佛赌气。
“……”母亲低着头,神色有些难堪。
“不要把我当成无知小孩儿,我已经14了”她倔强地将眼神移走,假装满不在意。
“筝,你不怪妈?”
“当然怪你,可是,可是我知道你也有你的辛苦。”她低着头,嘴里都是酸涩的苦味。 她的心底确实升腾起一丝恨意,却将它转瞬压制。
“筝,妈就知道,你会体谅妈妈,你是妈妈的乖女儿!”母亲一把抱住她,久违的拥抱,让她无所适从。
“筝,其实……妈还想说,你刘叔叔也不容易,他家里也有两个女儿,妈要是带着你们两个去,也不现实。你奶奶在乡里,一直一个人生活,也孤单,妈想着……”
付筝身体微微一震“妈,你想说什么?”
“妈的意思是,妈准备带你弟弟走,送你回奶奶家,从小到大奶奶就喜欢你,对你好,你不也是亲近奶奶吗?”母亲说着,两只手开始摩挲女孩的脸。
前所未有的背离感袭来,付筝只觉得胸口发闷“妈,你准备不要我了!”她定定地盯着母亲。
“筝,妈怎么会不要你,妈会回来看你的。”母亲的声音越发颤抖,似乎十分艰难不易地将这些话从嘴里硬挤出来。
“我不同意!为什么不是弟弟,是我?”她终于失控,尖叫起来。“从小到大,我什么事都可以排在后面,从小到大,我都体谅你和爸爸,妈,你不能不要我啊!我懂事了,为什么你们就不懂事了呢?”
“孩子别哭,别哭,妈妈也是没有办法,妈妈也是身不由己啊!你弟弟还小,总不能……”
最后,在许久的哭闹声中,这场用心良苦的单方面请求的抛弃事件,成为定局。
母亲搬走了两天,付筝收拾东西时才发现,冰箱冷藏柜里,堆满了雪糕。她心里明白,这是那位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的可怜母亲表达歉意的方式和自我安慰的手段。她并没有选择接受,她将这些雪糕通通扔掉,锁上了这所即将新户入住的房子的大门。
和奶奶生活的日子,却是格外平静幸福。她在老人的宠爱下健康长大,只是心里那道伤疤,始终不能抚平。
参加工作后,奶奶常劝她去看望母亲。终于,她说服了自己,克服了心底的抗拒感。赴约看望阔别多年的母亲。
记忆中的年轻母亲已然有了老态,两鬓的白发无处掩藏,这般模样,竟不知为何,削减了几分她心中积攒的恨意。岁月究竟能带走什么?留下什么?她微微叹气,又觉得心酸。
“这些年,您的身体还好吧?”她想过很多种问候的方式,却不想,那个字在嘴边辗转碾压数次,却难以出口。
“妈都好,孩子,你还怨妈吗?”母亲惴惴不安地看着她。
“都过去了。”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她不明白此刻她的心情,应该激动还是悲哀。
“留下吃晚饭吧,你弟弟晚上才回来,正好你们见一面。……筝,妈这几年很想你。”
她从未想过,母亲竟会这样直白地表达情感。或许,只是不曾与她说过。
只是听到这句话,她的反应剧烈。她的身体和意志霎时崩溃,巨大的委屈痛苦似乎将她淹没。这么多年,她失去的,奢望的,让她挣扎的,眼前的妇人能给予的却狠心收回的,忽地都变成了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向她招呼过来,她无所适从,却避无可避,便答应了。
母亲握住她的手“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吃雪糕吗?”
她点点头。是的,她一直喜欢雪糕,那难得的凉爽甜意,使她的童年每每回忆起来还尚存着一丝甘甜。
“妈给你弟打电话,让他回来帮你带!”母亲笑着,僵硬的坐姿终于调整,背微微后靠,倚在了沙发靠垫上,像是卸下重担,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筝,咱们晚饭吃鲫鱼,妈给你炖汤!”
鲫鱼汤?
鲫鱼汤?!
付筝的心神渐渐凝固,手脚蓦然发凉又发麻。她搓了搓麻木的大腿,艰难地支起笑意,伸手拿过自己的包。
“妈,晚饭不在你家吃了,我工作上还有点事。”她突然干脆利落地唤了母亲,也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母亲。
一番客套推辞后,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只觉得喉头发苦,天旋地转。
她不吃鱼。从小到大,只有那一次,鱼肉还未到嘴里,便已经反胃呕吐。
而喜欢鲫鱼汤的人,是弟弟。
回去的路上,她找了一个没人的空地,号啕大哭,哭得心肝绞痛,昏天黑地。
她一直渴求的那一支完整的雪糕,似乎终于出现了,似乎唾手可得,可是太阳太大了,那雪糕淋漓融化,滴滴答答的掉落,只留下地上的狼藉斑驳。
大约,她再也不会喜欢吃雪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