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 虞世南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
《在狱咏蝉》 骆宾王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亦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蝉》 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古往今来,咏蝉的诗句数不胜数,早在《诗经·卫风·硕人》里就有,“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赞美庄姜之美,永恒地定格了中国古典美人的曼妙姿容,这里的“螓”就是蝉。
才高八斗的曹子健也有《蝉赋》,“皎皎贞素,侔夷节兮。帝臣是戴,尚其洁兮。”赞美蝉的高洁。
但最著名的咏蝉诗,出现在诗歌的高峰唐朝,被称为“咏蝉三绝”。一首是初唐虞世南的《蝉》,另外一首是初唐四杰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还有一首则是晚唐李商隐的《蝉》。这三首诗风格、气度大不相同,但都是托物言志,烛照出诗人的内心世界。
一
最早知道虞世南是因为《兰亭序》,他因得智永和尚真传,书法造诣极高。他的兰亭摹本,与王羲之的笔法意韵极为接近,直追魏晋风韵,非常值得欣赏品味。
深入了解后才知道,虞世南是唐太宗朝的重臣,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他能够进入凌烟阁,绝对是凭自己过人的本事和德行。
虞世南本来是南方人,陈朝灭亡之后和哥哥虞世基一起进入长安,马上名噪一时,时人把他们比作陆机、陆云兄弟。后来虞世基成了隋炀帝的心腹,虞世南却不愿沾哥哥的光,坚持闭门读书。隋炀帝被杀后,虞世基也被抓起来,要被就地正法。在这个紧急关头,文弱书生虞世南冲入法场,请求义军让他替哥哥去死,这番义举当时就被传为美谈。
唐太宗当了皇帝之后,经常跟他谈论诗歌学问,但有一次唐太宗写了一首“宫体诗”让他唱和,虞世南看了一眼之后讲,陛下的诗,虽然写得不错,但是内容不雅正,俗话说上行下效,天下人要是知道陛下喜欢这类艳诗都效法起来,那可不是国家的福气,所以我还是别唱和了。这样当面慷慨直言,连魏征都为他竖大拇指。
虞世南还是唐朝初年的“最强大脑”。有一次,唐太宗要在屏风上写《烈女传》,来警示后宫,一时没有找到文本,虞世南竟默写出来。后来找出文本来一对照,居然一字不差。此后唐太宗出行,路上一本书也不带,他说,有虞世南跟着,就是活动图书馆。
能够被当朝皇帝如此看重,虞世南却不比龙凤,不比鲲鹏,而是借小小的鸣蝉自比,托物言志,这不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高洁吗?
一句“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使得一个处身高洁而又魅力非凡的形象跃然纸上。这里写的不仅仅是蝉,更是高贵君子,只有饮得“清露”,或者说只有立身清白,人品高洁,才能“流响出疏桐”,才能让人信服,让人传诵。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诗眼。蝉声能够穿过梧桐,不是因为有秋风暗香传送,而是因为它站在高高的树枝上,自然就能把声音传到远处。蝉鸣不藉秋风送,正如那些立身高洁的君子,不需要见风使舵或者通关节或者傍权贵,照样能够名声远播,这是何等自信的精神、何等雍容的气度啊!
虞世南笔下的蝉是高贵的,有贵族风范,有君子德行,也是他自己和同他一样的士大夫们,一生所践行和追求的吧。
二
骆宾王七岁时写下的那首《咏鹅》,可以说是每一个中国孩子最早的启蒙诗,由此他也是以一个神童的姿态,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的。
有人说,在唐朝没有什么事是一首诗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首。骆宾王诗写得好,又恰逢生在唐朝,应该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人生也应该是一路高歌猛进吧。但是,事与愿违,这个惯例到骆宾王这儿,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闻一多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里曾经评价骆宾王说,“天生一副侠骨,专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杀人报仇、革命、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
骆宾王和卢照邻意气相投,互为知己。
可就是这么一个肝胆相照的铁哥们,当他发现卢照邻竟然辜负了一位苦苦等候他多年的女子郭姑娘时,愤然提笔就写了那首著名的《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痛斥卢照邻的绝情,并想当然地指责卢照邻的朝三暮四和移情别恋。事实上,此时的卢照邻因疾病缠身、手足俱残,不想连累郭姑娘,隐居太白山中。而骆宾王不管不顾,一首诗让卢照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视为负心汉的典型。好在卢照邻也知道,自己这个好友天生一副侠肝义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
骆宾王还曾写过一篇《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的长诗,把那位声名显赫,却始乱终弃的渣男李荣骂了个狗血喷头。诗里有一句,“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纳兰的那句“一生一代一双人, 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 天为谁春”,就从骆宾王这句化来的。正是因为这句诗太有名了,渣男李荣被永远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性格决定命运,骆宾王性格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与不平。他才学惊人,却仕途不济。后来到道王李元庆府中作幕宾,也尽显傲娇本色,道王也只好对他敬而远之。他也曾另寻出路,远赴塞外,有过数年的军旅生涯。他是唐代第一个走向边塞大漠的知名诗人,是唐代边塞诗的开山人物。他不论是歌行体、律诗、骈文、边塞诗,样样在行,可谓全才。
可他骄傲爽直的个性,却不为时人所容。他作侍御史才几个月,就因上书触怒了武氏集团,被污下狱。悲愤莫名的骆宾王,在狱中写下了《在狱咏蝉》。在被羁押了一年多之后,骆宾王才得以出狱,此后他也任过一些小官儿,但大多数时间都是江湖漂泊、羁旅天涯。
他的最后一次总爆发,是参与了徐敬业的叛乱,写下了著名的《讨武曌檄》。武则天读到“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不过微笑而已,当读到“一抔土之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时,则天不悦,认为“宰相何德,失如此人”。说实话,则天女皇的胸襟,也是不服不行啊。
骆宾王的《在狱咏蝉》一向被尊为千古咏蝉第一诗。
他咏的是秋蝉,秋凉露重,蝉想飞也飞不起来了;秋风萧瑟,蝉鸣杂在风中,也不再响亮。所谓“露重”、“风多”,其实是说政治环境险恶;所谓“飞难进” 、“响易沉”,其实是说是自己仕途不得意,言论被压制,有志难伸、身陷囹圄。这秋日悲鸣的蝉正如末路呼号的诗人,人就是蝉,蝉就是人,蝉和人已经融为一体。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是说蝉远离世俗、高居树上、餐风饮露、清心寡欲,可是谁信呢?同样,诗人也像蝉一样,立身修行、清白无点,可是世事污浊、黑白颠倒,他居然会被诬陷入狱,他的高洁又有谁信呢?蝉的高洁有诗人替他表白,那诗人的高洁又有谁能代为表白呢?“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又是何等的悲凉与无奈啊。
纵观骆宾王一生,以传奇登场,以传奇谢幕,是初唐诗坛上一位别具一格的人物。他一路走来都是从心而发,他活出了最真实的自己。他高洁挺拔的人生姿态,永远奔腾在初唐历史的长河中,成为最传奇的那一朵浪花。
三
李商隐和杜牧并称“小李杜”,是晚唐最有成就的诗人之一。他咏物诗很著名,代表作就是《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以蝉起兴。对于诗人来说,这“高”不是树高,而是清高。诗人因为清高不合流俗,自然难以获得理想的生活。那蝉绵绵不绝地嘶鸣,是诗人不停地吟诗作赋,向当道者自荐陈情,可是这些努力全属徒劳,这种徒劳感又让诗人恨自己,也恨这个冰冷的世界。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这一联历来称之为“追魂之笔”、“绝妙好词”。天快亮时,蝉鸣声已经是时断时续,难以为继了。但大树照样在天光的照耀下,露出苍翠的颜色,是何等冷漠、何等无情。对以蝉自比的诗人而言,他所寄托希望的有势力的大树,对诗人不也是无动于衷吗?所谓“世情薄、人情恶”,就体现在这“一树碧无情”之中。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自己当了一个小官儿,每天装模作样,为了衣食东奔西走、前途渺茫、漂泊无依。想学陶渊明辞官归隐也做不到,因为田园早已荒废,家业早已荡然无存,这样的人生是何等的悲凉啊!这也是唐朝千千万万平民知识分子的普遍悲剧。他们不像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那些贵族文人,在朝廷里有势力,在家乡还有产业,进可攻、退可守,人生可以活得潇潇洒洒。他们出自于寒门小户,做官没有背景,生活没有保障。他们有才华,就像蝉有歌声;他们渴望得到明主的庇护,就像蝉儿依赖大树。但他们往往又清高,低不下头、放不下身段、撇不开原则,最终又会被抛弃。他们痛恨“一树碧无情”,又没有退路、无可奈何。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蝉之嘶鸣就仿佛在提醒诗人坚守清白、坚守清贫,而诗人也慨然相应,要在困境中坚守,不屈不挠,体现的正是诗人的气节和操守。
李商隐经历坎坷,潦倒终身。他早年丧父,为了撑持门户,不得不给人抄书度日。他又是个神童,“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十五六岁就名扬天下,这样的才华被很多人看好,也让他在有意无意之中,卷入了当时著名的“牛李党争”之中。他跟两派都有关系,其结果不是两派都提携他,而是都打击他,成为斗争的牺牲品,所以李商隐的诗往往笼罩着悲凉色彩。尽管如此,李商隐也从未失去底线和士人的风骨。
四
清人施补华《岘佣说诗》里讲:“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一语中的矣!
“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诗人总是触景生情,在经年不断的蝉声中感叹沧海桑田。今人何其幸哉,可以跨越千年,体味古人的所思所想,亦能用古人之诗酒,浇自己心中垒块,总会有那么一瞬间,会因“与吾心有戚戚焉”,而畅然忘忧吧。
如此,也应算是读诗的意外收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