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奢求一夜暴富”

明慧是在我们学校门口招揽生意的司机里唯一一个女司机。她爽朗爱笑,嗓门特别大,还没走出校门就能听见她喊:“小同学来上车!马上走马上走!”哪怕是第一次坐她的车,也能跟你唠得非常起劲儿,是一个特别热情同时又不会让人不自在的人。

女生们很多都有明慧电话,特别是晚上回校的时候,都坐她车。

星期五跟几个朋友约好一起坐车去地铁站回家,打了明慧电话,就在门口等。车上,大家在闲聊,“一夜暴富”,这是多少人心中的愿望啊,特别对于我们这些即将步入社会准备实习的人来说,起码能缓缓心中的焦虑。“要是一夜暴富就好了”以此为话题大家纷纷开始表述自己的梦想生活。

坐在副驾驶上的我扭头间看到在开车的明慧,眼睛微微湿润,嘴巴紧紧抿着,消瘦的手握着方向盘,关节明显,从这个话题开始到现在似乎就没讲过话,跟平时聊到什么都侃侃而谈的她很不一样。我问她:“明慧,要是一夜暴富你会怎样?”明慧又跟平时一样了,她笑着说:“都几十岁人了,我不会再想这种东西了,你们年轻人总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我看着她直视前方的脸,她又不说话了。


“我从不奢求一夜暴富”


一九九五年,江边的小镇上

明慧和她妈妈在港口边上开了个杂货铺,什么都卖,镇上人口不多,做的都是熟人生意,到了夏天又不一样,在港口停泊抽沙的船很多,上来买冰饮的人也多了起来,那个时候的生意是最好的,门外树荫下总聚集着好几群人,聊天吹牛,喝着冰饮啤酒,说生意做得多么大,互相恭维互相攀谈。

那日也在夏天,门口的人如往常一般吹嘘往年旧事,忽然一人进入了杂货铺里,他跟周围的人都不一样,或者说跟整个小镇都不一样,合身的条纹西装澄亮的黑色皮鞋,手里还提着一个皮箱。周围的人都在看他,说着什么“瞧瞧!这是大城市回来的人哩!”“阿庆发大财回来啦!”阿庆是谁?明慧想。

年轻的妈妈在那个下午不顾火热的生意,关了一下午的门,明慧没过去,她在江边人少的石台上坐着,几个从小到大陪伴她的伙伴围着她叽叽喳喳。“明慧明慧,我爸说,你爸今天回来了从港城回来了,赚大钱了是吗?”港城啊,一石激起千层浪!另外几个人配合发出哇塞的声音“听说在港城遍地都是钱哩,明慧你发达了不要忘记我们啊!”“是啊是啊,明慧你要做电视上的有钱女了,可不能忘记我们!”有钱女的生活真好啊,不愁吃不愁穿,出入小车接送,住的可都是大别墅呢…

那天下午,不知道妈妈和那个人谈了什么。晚上吃完饭之后,妈妈笑容灿烂,眼睛也闪亮,即使还是穿着如往日一样洗得发白的旧衣,也让人移不开目光,妈妈就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她说:“明慧,过几天我跟你爸去莞市了,阿庆说港城京城的大老板都准备到那里搞工厂呢,我们现在过去就是发第一笔财的人了,以后我们一家三口过好日子!”哦,原来阿庆是我的爸爸。

明慧从来没见过阿庆,听镇上的人说,他就是个混子,浪里浪荡地用花言巧语骗了十几岁的妈妈,然后又跑掉,不知道去哪里了,扔下一个烂摊子给妈妈。这个烂摊子就是明慧。

洗完澡出来的妈妈更美丽了,皮肤都像是透着光,她跟以往明慧看到的她都不一样,眼里是充满灵动的充满好奇的,娇俏又迷人,整个人又年轻了几岁,她跟明慧站一起更像姐妹。

今晚,明慧跟妈妈一起睡,躺在木板床上,妈妈说:“可算是熬出头了,你爸终于回来了,还赚了大钱,今后我们都能过上好日子。”或许一个无助的女人撑了十二年,终于有了希望,卸下了负担,她哭了,她哽咽着:“阿庆没骗我他真的回来了,还说带我去莞城一起赚大钱,但是…但是…”十二岁的明慧想得很简单“有钱了我就不用天天干活了,可以留长发了,还想和隔壁班的阿玲一样去县里报钢琴班,一夜之间就有钱真好啊…”“但是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妈妈要在莞城先站稳脚了再回来接你。”明慧脑袋空白一片,只想着“那样的话,我其实也不是很喜欢钢琴。”

妈妈忍不住抱着明慧哭了起来,一边充满愧疚地说着“明慧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一边做着保证“一个月回来一次,就来看你,阿庆说了最多一年就能接你过去。”

明慧一晚上也没说话,第二天,妈妈用一整天的时间,把店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出去,留了一些生活费给明慧,当晚就在港口跟着阿庆坐船离开了这个江边小镇。


明慧记忆中温暖无忧无虑的夏日小镇时光再不复返,温柔如水的妈妈外出,热情喧闹的杂货铺转手他人,就连身边亲密的伙伴都尖锐起来,什么明慧是有钱人大小姐,什么以后一飞冲天,说着些看起来讨巧的话,听起来却刺耳至极。

一个月后女人回来了,她像是港片里的女明星,头发是波浪形的,脸上化了淡妆,搭配适宜的口红,穿着嫩黄波点连衣裙配上白色高跟鞋,手里还提着小包包,明艳动人。她看起来更年轻了,比镇上十七八岁青春洋溢的女孩们都少女,连气息都充满着都市的魅力。

明慧既没有兴奋地跑上前喊妈妈,也没有掉着眼泪当场痛哭,这跟女人预想的不一样。女人走上前拉着沉默的明慧回了她们一起住了十二年的老房子,晚上睡觉的时候跟明慧说了好多话,对如今生活的满意喜欢,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第二天一早留下钱又走了。

只留明慧一个人,“一夜暴富”的欲望带走了她的妈妈。

这以后的三个月她都没回来。某天的下午,明慧对那天下午印象很是深刻,火红的夕阳洒满江面,宁静的微风拂过发梢,悠然的秋悄然而至。“嚯哟,这不是明慧么,你妈妈可是去莞城赚大钱了?”路上的混子突然开口,“可不是么?迈开大腿赚钱,能不多吗?”另一人又搭腔。身边人的哄笑声谈话声不堪入耳,十二岁的明慧知道这是什么,慌乱又艰难地走回家。是啊,哪有什么一夜暴富。

阿庆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他在港城无所事事只能混口饭吃,当然他那套话也没完全骗女人,大老板确实会去莞城发展赚大钱,但你我只是小市民,并不是大老板。除此之外,1995年的莞城,政策优惠下,掀起众多台商港商投资热潮,轰轰烈烈南下打工的工人多达数十万,男人们多了有钱有需求,色情行业如雨后春笋般野蛮生长,到了后来甚至以“性都”闻名全国,刺激经济更快速地发展,上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庆听身边的酒肉朋友说那边的性产业很有市场,不过想要做牵头,那得先有货,他就想起了江边小镇上的傻女人,虽然脑子不好使长得倒是很有滋味。借了一套西装,拿着那个女人这些年的血汗钱,以谈生意为名,挥霍了一个月,就要开始正式接活了。当然不能直接告诉她,就跟她说是和老板谈生意,她果然不敢吭声,酒过三巡人也不清醒了一切水到渠成。就这么半哄骗半强迫,习惯了也就接受了,莞城的夜总会里多了一个被老板们捧着的美人罢。


明慧熬过了四个月,顶着镇上奇异又鄙视的目光。女人又回来了,快过年了,镇上更热闹了,“哟,还以为一夜变凤凰,谁知道是去做鸡的”“可不是嘛,真脏”“哎哟,我看她这些年在镇上也是不干不净的,一到夏天门口都成男人堆了”“还真是…”女人恍若未闻,拉着明慧往家里走。

江边的清水芙蓉来到大都市,灯红酒绿不夜天,金钱酒精的浇灌下,染成了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后来小芙蓉身边的小草儿也被带走了。

明慧的青春在莞城度过,白天死气沉沉,夜晚暧昧醉人的出租房。她看着女人“辉煌事业”的崛起,从被控制,到掌握一批又一批,她浑浑噩噩地成年,然后离开。

一夜暴富的奢望让明慧母女掉进欲望囚笼,明慧无力摆脱,女人沉沦迷失。

明慧拿到第一份工资之后给女人打了电话,颤抖着哭腔,她说:“妈,我现在能赚钱了,我也能养活你了。你不用再过那种生活,我也可以给你买衣服包包...”“什么叫那种生活!”被尖锐的声音打断,“你嫌你妈脏吗?嫌也没用,你就是吃这种脏钱长大的!”女人被生活被客人磋磨太久了,她甚至觉得江边的那段岁月是上辈子的事了,她用精致的衣服妆容掩盖着憔悴,但是家中的女儿看得一清二楚,这种难堪,比第一次主动迎合客人时更让她觉得羞耻。她尖酸刻薄道“你这两千块工资养得起谁?你交完房租能饿不着自己就算厉害的了,但还比不了我一星期的购物费用,你算什么?想要拯救我?平时打麻将的筹码你给我吗,新出的驴家包你给我吗,想要买一台最近的移动电话你给我吗,明慧啊你还太小...”

“我可以啊,我可以给你啊妈。”明慧说,“妈我什么都不用的,省下来的钱都给你,让你花。”

女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做着她的生意,明慧虽然叫明慧,但是刚出社会的明慧却不明目聪慧,和女人说的一样,她挣扎在温饱线上。

没有学历没有背景又不会说话,磕磕绊绊地成长,从沉默寡言的工厂小妹摸爬打滚成为舌灿莲花的销售主管,一路不易。


二十七岁的明慧结婚了,伴侣是一个寡言少语的电脑维修人员,跟工作上接触的人完全不一样,明慧在他面前更放松。

然而温馨美满的新婚生活又被“一夜暴富”折磨得土崩瓦解。

找到他是在一个吞云吐雾的棋牌室里,熏人的尼古丁味扑鼻而来,周遭混乱嘈杂。他跟平时完全不一样,夹着烟的手撑在牌桌上,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牌,嘴巴往外吐出烟雾,夹杂着激动又粗鲁的喊骂声,突然感觉眼前的人很陌生。明慧走到他旁边,让自己尽量保持冷静的声音,“走了,回家吧,今晚我煲了汤下火的,你很喜欢喝的…”他却听不下去,甩开明慧的手,“往边上站点!别挡住我的财运!”沉浸在赌博兴奋中的人好像听不进话,整晚都没回来,有一就有二,到后面几乎是住在那里了。

有一天明慧下班回家,罕见地看到他在家,在修水管,他熟练地用扳手拧开,时不时让明慧递个工具,认真沉着的模样让明慧想起当初的悸动,他还是爱我,爱这个家的。那一晚简直像回到刚结婚那会儿一样,明慧庆幸,也许之前的那段日子只是做梦罢。睡时,他向明慧描绘他的理想生活“我们也会在明苑买一套大房子,你随时想休息就休息,不用担心生活,不用担心你妈妈,出入开最好的车,以后我们的儿子也会享受最好的教育。结婚的时候没钱,都用来给首付了,要给你买一个大钻戒…”明慧开心之余不免心疼:“不需要那么多有的没的,只要我们好好生活就好。”

那天之后他又不见了,往常待的棋牌店也没看到他。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明慧在做饭,门外突然传来拧动门锁的声音,两三个穿着西装的陌生男人走了进来,道:“我们是中介上来收房子的,请问你们什么时候搬走?”

二零一二年,明慧离婚了。

两年来,“一夜暴富”的梦,带走了曾经说好携手一生的人。明慧还清晰记着那个午后美好的开始总发生在炎热的夏日,老城区街道两旁的树木挡住了刺目的阳光,落下一片树荫,枝头上的蝉儿死命地叫唤,惹得人烦恼。

明慧的笔记本电脑坏了,这台电脑跟了她很久,是有感情的,里面还有很多资料,跑了公司附近的两三家维修店都说没法弄,太老了,零件早就落后了,找不到替换,这是最后一家了。

店里码放着五花八门的电脑配件,明慧走进店里第一眼就看到柜台后认真拆解着电脑的他,他似乎没有留意到明慧,直到明慧把电脑放在柜台上发出声响,他抬头腼腆一笑问:“不好意思,请问你的电脑有什么问题吗?”

初次见面就是在一个这样平常的下午,穿着棉质格子衬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他,简单却让人心动。明慧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很舒心的时光,偶尔他会抛出话题,大多时候都是沉默地听明慧讲话,不时抬头微笑回应。

搬离家的那天,明慧知道曾经让她动心的人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再也不会在明慧抱怨工作烦恼时伸出双手给明慧一个拥抱,再也不会在明慧制作黑暗料理时用匮乏的词语安慰受伤的明慧,再也不会,明慧的身边再也不会有他了。

他走了,编织着那些不真实的梦。


“十万小姐赴岭南,百万嫖客下莞城”,这是以前,新的时代到来了。二零一四年二月九日起轰轰烈烈的扫黄行动展开,不久之后,当年的灿烂玫瑰如今年近五旬的她也因涉嫌经营卖淫场所被抓。

明慧辞了工作,带着所有积蓄回了莞城,在大学门口看着十八九岁的少年人们来来往往,她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代的江边小镇,和妈妈在杂货店忙上忙下,时不时搭一嘴客人们善意的调侃,好不容易趁没那么多人了偷跑出来,在江边的石阶上和小姐妹们畅想未来,待到夜幕将至,匆匆告别好友蹑手蹑脚地跑回家希望能躲过妈妈的唠叨,然而还是被逮住说了一通……


地铁站到了,我们扫二维码付款下车。我下意识回头,看到了难以释怀的一幕:明慧趴在方向盘上哭了。


成长总是伴随着遗憾,哭的话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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