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的心绪

案头摊开的诗卷上,唐朝诗人贺知章与殷尧藩的名字隔着百年光阴,却在“归乡”二字上,洇出了一样的墨痕。

少时初读《回乡偶书》,总以为贺知章把乡愁写尽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七个字里裹着半生漂泊,鬓角的霜白与未改的乡音撞在一起,原本是归乡的熟稔,偏被儿童一句“客从何处来”搞得哭笑不得。

那声“笑问”里,藏着孩童的天真,也藏着诗人的怅然:原来久别之后,故乡早已把自己当成了客。这份“归乡却成客”的惆怅,像一枚浅淡的印章,在我的记忆里盖了许多年,以为再难有诗句能将它复刻。

直到前几日日翻到殷尧藩的《同州端午》,目光落在“离家三十五端阳”时,忽然愣住。贺知章的“老大回”是模糊的时光刻度,而殷尧藩偏要用“三十五”这个具体的数字,把乡愁量得清清楚楚——每年一次的端午,本是系着艾草与粽香的团圆日子,于他却是三十五个异乡的晨昏。

更让人心头发紧的是后面两句,“儿童见说深惊讶,却问何方是故乡”。若说贺知章笔下的“笑问”还带着几分温和的戏谑,殷尧藩这里的“却问”,便多了层无措的刺痛:孩子不是问“你从哪来”,而是问“你的故乡在哪”,仿佛连这片土地都默认,他只是个无乡可归的过客。

这两首诗,一首写归乡时的猝不及防,一首写客居时的端午感怀,场景不同,字句有别,可那份心绪却像两股溪流,最终汇入同一片湖泊。

都是白发映着故地,都是孩童不识归人,都是把半生的牵挂,落在一句天真的发问里。贺知章的乡音未改,却改不了“客”的身份;殷尧藩记着三十五个端阳,却记不住故乡如今的模样。他们隔着百年,一个在初唐的风里站在故乡的巷口,一个在中唐的端午望着异乡的屋檐,却同时摸到了乡愁最柔软也最坚硬的地方——软的是对故地的惦念,硬的是物是人非的现实。

原来古人的心绪从不是孤立的。就像贺知章的“笑问”与殷尧藩的“却问”,看似不同,实则都是漂泊者对故乡的轻声叩问。那些藏在诗句里的怅然,不是某个人的专属,而是千百年来,每个离家的人都曾有过的共鸣。

一番揣摩下来,就不难理解,为何隔着千年,我们仍能被这些句子打动?因为那份“归乡却成客”的滋味,从来没有变过,那份相同的心绪,早就在诗句里,替我们把乡愁说了千遍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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