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不是个城市,而是一座城中有各个城中城。欧洲各个地方三六九等的渣滓都在这里汇集,形成各自的聚居地。十九世纪中后期的圣-热日维也夫高地便是其中之一,这地方附近的一条街道的曾出现过这么一个歌手,终日流浪,长期在街上最狭窄处的院子里歌唱。
此人名叫罗曼·瓦尔加斯,在不那么落魄的时候曾是个意大利民兵,这就是人家对他所知道的了。没人知道他如何落到这步田地,他自己也绝口不谈,这倒不是因为他如何冷酷无情、阴险狡诈,只因为他的愿望与那时代无法正确契合在一起,被无情地作为了道德败坏的典例。
瓦尔加斯兄弟年轻时都是游手好闲的主,弟弟卢齐安把钱砸进音乐学院,另一个同时还花在更隐秘但开销更大的地方。最后终于入不敷出,于是作兄弟的便休学了,做教师来给卢齐安挣学费。
等罗曼来到罗马,才发现这是个多么混乱的地方。台伯河不仅掩盖所有肮脏、羞耻的勾当,还能冲刷掉一个人的正义、知识、艺术,他很快放任自流,但不至于成为一个很下流的人。年轻的梦想被遗忘,美好的品质都被酒精与痛苦麻痹,无处可寻了。瓦尔加斯这样一直浑浑噩噩地到了三十七岁。二十年的光阴已经过去,这时他第一次听说了青年意大利党。
这时罗马诺·瓦尔加斯的生活终于又开始有了意义,他开始为了自己的名字奋斗,用繁忙的事务填满空虚的内心——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但他可以为此高兴地准备一整天,什么别的也不想:周末的聚集会(半是聚会半是游玩),为传单找找古代资料,或是做几份年鉴。他不是个好老师,不是个好组织者,甚至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他的同事(不论是学校还是革命小团体里的)都不大与他交好,最后冷漠发展成一种常态。他心里越来越生气——但也不知道是在对谁恼怒。
这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一八四七年春天,他听说马志尼回到了罗马。
与巴黎一样,罗马也是个多民族混杂聚居的地方,四种语言在这里通行无阻。在周末的集会上常常有一个巴伐利亚女工,也有一个兄弟。罗曼不清楚,而他的同伴很明白的一件事是,这两姐弟不能同时出现在会场上;如果她来了,那他便不会来。因为那男孩子羞怯,不愿意让亲人看到他也来参加这种会议。
这羞怯几乎到一种夸张的地步。他姐姐对此十分惊异:因为他平时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甚至有抑郁倾向,对于周围的一切,他既说不上喜欢这生活,也不讨厌它,只是冷眼旁观着,每天下工后看着马路发呆就是几个小时。本来路德维希(这就是他的名字)是不喜欢他姐姐安妮塔的那一套的,因为他觉得这些革命团体简直荒谬可笑:毫无章法,满是空话,与意大利式的麻木不仁相得益彰。他对姐姐的思想漠不关心,整日有气无力的,如同茨威格笔下的勒波雷拉,如果我们凑上前去,到可以听见他轻声哼唱阿尔卑斯山一带的小调,这时他便会想起在轻佻的母亲河旁度过的时光,一切都那么安静,像轻快的钢琴曲…
这孩子没有热情,不信上帝,沉闷严肃,无所畏惧,毫不乐观,没有一个正常青少年该有的生命活力。别的印刷工人下班了,即便不是巴尔杜齐式的享乐主义者,也会在路上闲逛,打量周围的女人。而这个小老头却在回想自己的一生:完了!我会被忘掉,什么也不会被记住的…他一直希望成为一位剧作家,实在不行,做一名演员也行。可他却在罗马,在一个名不经传的德国人聚居地里,当一个无足轻重的印刷工!罗马!她给了他什么呢?他带着希望来,这城市却什么也没给他。只有音乐,只有路过剧院时传出的几句词,只有小酒馆里不成调的曲。生活把他的渴望消耗殆尽,最初的意志已不再是他生活的中心。我们看到的只有表面,本质的东西已经开始失去了。
这时已是三月末,星期五那天是个很明媚的晴天,姐弟两在下午都不用去做工。安妮塔已经出去了,他在家里(如果那个阴冷的地方还能被叫做家)看了会儿书,又扔到一边。里面的故事他看过很多遍,早已了然于心。
生命又在夏日复苏了,路德维希想着家乡这样想。他决定出去走走——也不是去什么地方,就随便走走,看看安妮塔给他说过的小酒馆,去教堂,或许还能赶上下午的礼拜,看看剧院最近都在演什么…他一直走到台伯河边,甚至可以想象河水是怎样从亚平宁山脉流下来,渐渐汇成小溪,汇成大河,就像多瑙河流经巴伐利亚。
他一路走回去,这时已是傍晚,阳光洒在教堂顶上,光彩夺目,在紫红的彩霞照应下,显得更有神性,那尖顶就像猩红的山峰,没人可以面对它,所有罪行在这上帝的宫殿面前都无法隐藏;它宽恕,却是因为它的惩罚比一时的意气用事更严酷,它宽恕的只有它认可的罪行。
路德维希想起这是受难日。
他轻轻走过街道,马车震得街道两侧的房屋也吱吱作响。他甚至屏住呼吸,不敢打扰神明,害怕他会突然发怒,为他的无所作为而羞愧——尽管他憎恶教会,但憎恶的也只有教会。
但他听见路边的小酒馆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大笑声,不觉停住了。是谁,在这个本该众生哀悼的日子里欢笑?他不悦地轻轻推开门,几乎是惊恐地看见他姐姐正挽着一个木匠跳舞。那是阿尔伯特,他们的邻居。
舞会。他心里想,这微微让他好受了点。酒馆里很喧闹,一丝微弱的紫罗兰味在空气中浮动。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