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闲人诗涵
(这周末回家,家里有母亲,而没有父亲。在父亲去世之后,一直不愿谈起相关话题。直到父亲去世四十九天后,才写了此篇日记。在父亲去世整整三年后,我终于可以直面我没有了父亲的问题。就以这篇日记表达女儿的追思吧。)
今天,是您的“七七”。按家乡的风俗,从“头七”开始直到“七七”,逢七就要供饭,因为据说逢七之日,去世亲人的灵魂会回家。
父亲,逢年过节,家里供饭都是您在张罗,三个月前的七月半,也是如此。可是,现在您却成了被供饭的对象。
我记得,您张罗供饭总是认真恭敬,每一次都是如此。看着您这样,我并不以为然。总认为这有什么意义呢?祖宗都不在了,又不能真的享用,不过是一种形式罢了。
可是此刻,当我拿着香对着您的遗像作揖,跪着磕了三个头,请您来吃饭的时候,我终于懂了您。因为此刻,我愿意相信您的灵魂真的能够来吃饭,我愿意相信您可以看见我们在真诚地期待您回来。
想到这里,眼泪忍不住要掉下来了——子女对父母的懂,总是迟到的,迟到得隔着一代人甚至是阴阳两界的时间。
01
父亲,难道您是因我不懂您才说话不算话的吗? 难道您忘了,十一月初 ,您来学校看我,您说耳朵听不见,干活腰又疼,活着没有意思,想喝药了结自己又怕别人对我们评价不好。我用笔和您交流,您答应我不再乱想,至少要再活五年的吗?
您为什么言而无信呢?我是您的女儿,不懂您,您教我就是,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啊?
我知道,您只是一位普通的农民,老了,牵挂子女成了您最大的事业,你最想看见我们都在身边。可是您给了我们最大的理解,尤其是我。
今年年前,我还在学校,您打电话说不用回来过年了,孩子爷爷奶奶去世了,您和母亲身体都还不错,不要挂念你们,坐车来回折腾身体遭罪。我想也好,反正离毕业只有半年,每天和您说说话,等毕业了多陪陪您吧。
可是,年初三月份, 您却双耳失聪,无法再和我打电话。我知道,从此,您的世界更加孤寂。
家里就您和母亲,您老了,变得更固执,还变得孩子气,有时还不讲理。母亲又忙农活,除了商量事情,很少会和您用笔交流。我也知道,孤寂的您最希望我快点毕业回来。因为在您的心中,我是女儿,也是朋友,您和我总有说不完的心里话。
可是,您眼巴巴盼回来的我, 还是那个从来禁不住舟车劳顿的女儿,您就不忍心再和我说什么,硬生生地把攒了很久的话压着。为了避免我自责,您说等我缓缓劲,买了房子,就去住他个十天半月的,那时想怎么说都行。
可是,等我的房子买了,您去我那里却呆不住。您不习惯关着门,就在窗户里看天空,才呆了半天就一个劲催着送您回家。您攒着的话依然还是压在心里。
紧跟着学校开学,我即便周末回家也是疲惫不堪的状态。您又不忍心和我说。
学校在离家七公里的镇上,镇上每六天是乡集。每逢赶集天,您都会借口买东西来赶集。您听不见,集市上人多车多,母亲担心您,不让您来。可您总是固执地要来,每次都惹得母亲很生气。
有一次来了,您说要趁母亲发现之前快点赶回去,是悄悄来的。其实 ,我知道您只是想来看看我,想来和我说说话。
02
您找不到人说话,又干不动农活,除了做家务,就常常一个人在家后面的公路边走来走去。
有一次回家,遇到村里的一个叔叔和我打招呼 ,您以为是和您说话,就满脸歉意的笑着指耳朵,大声对人家说:耳朵听不到了,只有你听我说的份了。路边都是村邻,自然都是熟人。我不知道,您每天都来回走,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自以为是的打招呼……您也不知道,因为听不见。
11月7号,您让母亲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家。我知道您看历书了,那天是周六。为等大弟,到家天已经黑了,您在床上休息着等。
我们到了 ,您起来,但是不坐,拄着拐棍倚靠在沙发边和我们说话。可是您说的都是安排后事的内容。我感觉有些反常,可我只是觉得您是老了。
您说最近几天感觉双脚走路会打飘,恐怕不能去赶集了。我也没太在意,您声音中气很足,10月底,带您看过医生,医生说您身体没有大问题。
您说最近腰背疼,因为你有腰椎间盘突出,我知道这难受但是不会危及生命。再说,您不是才在前几天答应我,身体至少可以再活五年的吗?
谁知道 ,这竟是您最后一次能站着和我说话啊!
03
您卧床不起后,日夜守在身边照顾您的是小弟和带着两个孩子的妹妹,而不是我。
等我周末回家,您终于开口叫我搬个凳子坐着,想和我说说话。可是您一开口却说:你们都是有孝心的娃娃,你要上课,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是不是嘛,你们不能拿我含在嘴巴里头。我想不到我会有今天,拖累你们了……您都病成这样了,和我说话的开头却是为了避免我的心理负担!
再等我又一个周末回家,您就把一个袋子交给我,里面装着一个黑色笔记本,那是您写的简短回忆录。还有一沓泛黄的信笺纸,那是您与外公与朋友的书信,以及家里曾经得到过的他人帮助的记录。并交代丧事从简,不准我和妹妹来堂祭,不要立碑,三天结账(去世后第二天开堂祭奠,第三天灵柩入土。)
您说人死如灯灭,都要化成土。您说:祭而丰,不如养之薄。您在生的时候吃穿用度没有短过,死了不让做让那些虚头巴脑的事情,有那点钱不如拿给孩子读书。
您说:母亲跟着您,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您年纪大,这个家都是母亲撑着,您走了,让我对母亲说您让她遭罪了。
您说:您不在了,我就听不到您说话了,还想和我说……听到这里,我眼泪忍不住要掉下来了。可是刚好有亲戚来看您,我只好又笑着。您也就转而和亲戚打招呼,也是笑着。
从您生病卧床,每晚都有亲戚或村邻来看您。少则几人,多则二十余人。您看到他们,总是开心地和他们聊天。他们都说您走不了。可是他们不知道您是吃了止痛药才能陪着他们聊的。我知道,但我也认为您走不了。因为您说感觉好点了,也可以吃点稀饭了。
于是,我继续回学校上课。我以为您还可以在很多个周末和我说话。
04
可是到周三早上,妹妹就打电话来,让我回家。等我下课赶回去,我才知道您不会在周末等着我了……
看见我,您微微扬了扬嘴角,顿了顿才说:“阿丽,你来了。”声音低沉沙哑,略略含混,微细得几乎听不到。我点点头,忍不住掉了眼泪。您看着我,又断断续续说“哭个哪样嘛,人老了,都要归这条路的。你的路还长,身体不好,要多吃饭,慢慢加 ,人是铁饭是钢 ,是不是嘛?你心地太慈善,我担心你……”
听到这里,我泪如雨下。我拿过本子,用笔写让您别担心。您微微点点头。您问我大弟来没有?我说在回来的路上。您又微微点点头。您没再说话,只是双手交叉放在胸口,只是看着我。
此刻的您,脸色惨白,双唇向内缩去,眉毛奄奄下垂着。您的眉毛,长而飞扬向上,一直让您颇以为傲,您说就凭这眉相,您必是长寿之人。三天前,它还精精神神的,此刻却无精打采,垂下来,盖着您的眼睑。我给您往上抚,却丝毫不管用。
您张着嘴呼吸,上气不接下气。我握着您的手,手已冰凉,给您测脉搏,快且微弱,我知道您离大去之期不远了。
此刻我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么的不可原谅!
都说久病成良医,我虽说不是良医,但是回光返照的常识我怎会不懂?周末您感觉好转,我就该想到的。可我竟然忽略了!或者说是我不愿相信,宁可选择相信是您会真的好起来。
但是无论如何,您就要离我而去了,我却连和您好好说说话的时间都没有留给您,更别说照顾您了!
从我能记事起,都是我身体稍稍好了,就忙求学,忙工作,忙自己的事。只有身体撑不住了,就回家,让家人忙着照顾我,尤其是您和母亲还有妹妹。
别说照顾,就是饭也没有为您做过一餐。就在三天前的周末,您想吃稀饭,我准备给您煮,您说让小梅去吧。您就只是希望我陪着您,什么也不做都好,可是我何曾好好陪过您?
此刻,终于可以对其他事情不管不顾,只愿陪着您的时候,您却已经说不动话了……女儿不孝!女儿不孝!
05
妹妹说,您小便很黄,让您喝水,您说怕老是上小便麻烦。给您用尿不湿,每当大便之时,就一脸的愧意。也从不让她喂您吃饭,总是强撑起来,半卧着自己吃。
我知道,您是我那打个喷嚏,就能在对面山上引起回音的父亲:是我那在七十八岁,仍然可以利利索索干农活的父亲。您怎能受得了被照顾?
上个周末您对我说“我想不到我会有今天”,这句话道尽了您内心所有的无奈与悲凉!
妹妹还说,这两天您总是照镜子,用手指摸您的印堂。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又来了。
您对我说过,人之将死,脸色不同寻常,并且从鼻梁往发际的地方,会裂开一条明显的缝。所以您照镜子,您摸印堂。
妹妹说,昨晚您对她说恐怕是顶不住天了,最近几天都梦见屋里有个人,穿得花花绿绿的 ,打着伞。
妹妹说,今天一早,您就催妹妹打电话给我和大弟,说您感觉舌头硬了。说您总是看手机,还说等我们到了时间也到了,最多三点钟。
听到这里,我心如刀绞。而您把手抽出去,示意我不要握着。自己狠命翻身侧卧,整理床头的东西。一会儿又自己狠命翻身仰卧,双手交叉放在头顶,看着天花板。稍隔一会又看手机。
看着您,村里一位老奶奶说您快走了,她见过很多快去世的老人,都有和您相似的举动。
到晚上,家族里能赶回来的亲人都赶回来了。凌晨两点左右,您狠命憋出“朱砂”两字。小弟把装朱砂的袋子拿给您,您把之前分好的小袋一包包拿出来,再分给大家。
您还想说什么,可是已说不出来,我拿本子和笔给您,您的手抖得握不住笔。您看着我,眼里泛出泪花。我看您眉头越皱越紧,我不忍您再受痛苦,索性在本子上写“爸爸,我们都会好好的。我会养好身体,好好生活。您不要担心什么,安心去吧。”拿给您看,您眨了一下眼。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您在大弟怀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看着您走了,我却出奇地平静,没有哭。一则是老人说此时不能哭,哭会让您的灵魂牵挂。二则是对您来说,也是一种解脱,该为您高兴。三则是我得依您的交代协助打理丧事。父亲,我说了,我会好好的。您看见了吗?
停殡六天,来帮忙的人来悼唁的人远远超出我的预期,不断听到对您去世表示惋惜的声音,尤其是很多人说您一辈子心好,才走得鲜健,有福气。
鲜健是方言,即精气神好的意思。我悄悄问您:“爸爸,您听到了吗?”您躺在棺木里,和我阴阳相隔,但是我知道,您听得见。
您的灵柩出殡。我不能送您上山,站在大门外,看向您去的方向,却看不见您,只见门口光秃秃的椿树上,一只老鸦嘎嘎在叫。忍不住悲从中来,在心里默默号啕大哭着——
寒风起兮,木叶凋零。
木叶凋兮,犹能再青。
人凋零兮, 可有来生?
恶鸦号兮,慈父归去。
慈父归兮,焉能再聚?
有来生兮,安可为女?
06
今天,是您离开四十九天的日子。这期间的七个周末,我都回家了,但再也听不到您“阿丽,回来了!”的声音。
每次回家,这是您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母亲则是把我的名字省了,直接就笑着说点什么。
我小名~丽,是外公给我起的。~ 是纪念我的出生地,丽 是寄托外公对我人生的美好愿望。 叫我小名的都是叫 ~丽,小~丽 或者 小丽 。“阿丽”是只有您才叫的。
您的声音洪亮饱满,浑厚又略略带着磁性。方言里,“阿”接近普通话的去声,“丽”接近普通话的阳平,由您叫出来,全是慈父对爱女的味道,是家的感觉。
可是,我再也听不到了。我只能看见您的遗像,在家神牌位那里,看着我。家神牌位的中间是“天地国亲师位”,右边是“耕读传家延世泽”,左边是“淳朴立本正宗风”,横批是“祖德流芳”。
父亲,烧纸后,给您的供席就要撤了,您安心回到天上吧。女儿会好好的,并且此生不会忘记——您在家神牌位那里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