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萧丽丽从出检查单的窗口拿到拍片单和B超单那一刻，到坐上回家的客车到村口，她整个脑袋都是空白的。
双脚是凭着惯性在做机械运动，整个人的思绪飘得好远好远。浸泡着悲伤的血液回流到身体的各个角落，又循回心里，再放射到全身的神经。全身有点麻麻的，手脚无力。
去年切掉右乳的刀口在隐隐作痛了，如果此刻它有泪腺，一定哗哗的流泪。她呃的一声坐在入村口那棵老榕树，用水泥砌成的圆形围墩上。
“转移了，乳腺癌细胞转移到淋巴结”。
医生的话不停的回荡在她耳边，远处吹过来的风带着未褪的夏热，拂得萧丽丽的脸有点吱吱的辣痛。全身给这热风一吹，反而还打了两个冷战。从体内生出的冷意，让鸡皮疙瘩爬上了手臂和脖子又再散开到身体别处。
风也不管丽丽的哀伤，径直拍打榕树叶沙沙作响。
“丽丽呀！你怎么坐这了，从外面刚回来是吧！”。
萧丽丽抬起头，看见邻居的二花婶踩着单车，车头篮子放着几个打着结的红塑料袋，大概是一些衣服之类的，她也没心思猜。
只是觉得突然遇到熟人，一股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悲伤就全部涌到了眼眶，模糊了双眼，在眼眶里打转。
“怎么了”。
二花婶单车的前轮停在萧丽丽的跟前，用怜惜的口吻拉着她的手说道。
又接着道：
“先回家吧，孩子在家等着呢！阿成早上出去做工了是吧？听水池边的那户说，他们这个工程做下来可以多赚500块，再加上晚上不回家，做晚点，又可以提前一天回来了”。
有时候，在陌生人面前，你可以淡漠得看起来无懈可击。但到了你熟悉得可以信任的人面前，你的悲哀就会加倍袭来，并且让你伪装的坚强倾刻崩塌。
萧丽丽一个字也吐不出，喉咙被什么巨大的东西哽塞了。
她觉得说出来和不说出来的结果没什么两样，只是木偶式的跟着二花婶一起走回家。
“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
萧丽丽听到了两儿子的欢呼声，喉咙的不适感慢慢就缓了过来。
也不知两儿子在巷口等多久了，看着他俩雀跃的大跑过来，不停的喊着妈妈。
萧丽丽到眼眶的泪，生生的大呼口气给咽了回去。一边用尽量大的声音吩咐他俩慢点跑。
大儿子八岁上小学了，小儿子才五岁。幼儿园暂时没能力交上学费，他就拿哥哥之前上课用的绘本看得有滋有味，哥哥也会教教弟弟认字。
从病发到现在，两儿子懂事得让人心酸。
2
二花婶早早守了寡，现在儿子在城市打工，女儿已经出嫁了。
可以想像，在农村，以前孤儿寡母的日子有多难。
当她把孩子爸爸车祸的赔偿款建成了一套房子，那些借不到钱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就在外面传她要改嫁要扔了孩子不管什么的。
过两年看她没嫁又传她跟哪个男人接触了，肯定是跟人有染了，告诫那班平时爱串门的女人要看好自己的老公了。
总之，老话说了，寡妇门前是非多。
只是，二花婶的倔强让村里那几个长舌妇最后也找不到破绽再说下去了。二花婶又要强又泼辣，不轻易受欺负，那些人便自觉无趣，另寻别的家长里短去了。
晃一晃十几年就过去了，孩子也长大成人。
女儿嫁了户镇上人家，从她过门后，捣鼓的网上生意竞做得风生水起，赚到钱了。
女儿给二花婶的也大方，村里那些之前老在背后说，谁娶了寡妇的女儿，是不怕死的人。
现在看她日子过得好了，又卖弄着笑脸到家里串门。
萧丽丽坐在家里的藤椅上，看着给小儿子洗完澡又在洗菜的二花婶的笑脸，跟应付那些来家里串门的人完全是两个样。
二花婶就住在萧丽丽的隔壁，农村的房子旧式的都是隔条一米多的巷子的平房。窗口却是对着窗口的，一喊就听到了。这两年新建的多是楼房，三四层高，有钱的叠得更高。
从萧丽丽发病到现在，二花婶都帮了她好多。带小儿子，收拾家里，帮忙洗衣服这些。相比村里那些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看到她化疗后脱发又在背后取笑她的人。非亲非故的二花婶，简直就是农村那些恶俗人中的清流。也是萧丽丽在这村里唯一说得上话的人。
她每次都把萧丽丽伪装的坚强打破，她的要强和努力也给这个一辈子生活在乡下农村的女人读懂了。
二花婶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要为了两个孩子坚强、努力，告诉她无论人家说什么，她都得自己挺过来。
面子等活过来再挣回来。
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对她这么好的老公。
二花婶其实从看到萧丽丽手上拿的拍片单和脸上的神情她就猜到几分了。
现在这年头，癌症病例跟发烧感冒一样普遍，多数得了就是烧钱跟阎王换时间。
所以她干脆把今天在镇上买的菜和肉都带到萧丽丽家里，跟两孩子说，妈妈今天有点累了，让二花婶做饭给两孩子吃。
萧丽丽也吃不下什么，二花婶收拾完就回家去了。
两孩子说妈妈不舒服，他俩要乖点，早点睡，这样妈妈也能早睡了。
看着相邻睡着的两兄弟，她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和弟弟两人也这样陪过妈妈生病的一段时间。
只是那时她多小呀，都不懂得妈妈会在那一咳一咳声中离世。好多记忆都模模糊糊的，只知道妈妈的头七过没多久，爸爸就领回了一个女人，从此，本就不大管她俩的爸爸就更见不上面了。
萧丽丽起身，坐在孩子的旁边，背靠着床头。乡下的夏天，蚊子特别多，开着风扇还是有几只在瞄着孩子的细皮嫩肉。当她把蚊帐放下来，四周检査过再躺回孩子身边时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平时这些都是阿成弄好了再把孩子抱上床的，她从跟他结婚到现在一次也没弄过。
想想，没发病的那几年是她这辈子过得最幸福的几年。
3
阿成工作很认真，手艺又好。所以，通常邻近乡里谁家建房子，都会喊上阿成。因为他铺的砖又稳缝又细，铺的楼梯又实又正。后来，阿成干脆和村里几个干装修手艺的组成一个小队包活，这样努力点能多赚很多。这不，现在住的这套平房都是婚后修起来的。阿成逢人就说，是丽丽的福气好，带给了他一个家，让他有了努力的方向。
萧丽丽刚嫁给他时，他只有一间旧旧的单间，三十岁了还没结婚的人，在乡下会有点晚的了。萧丽丽不仅一次想，老天爷终于记得她，没把她遗忘了，让阿成在等她，终于送了一次幸福给她了，把这么好的老公给了她。
她不需要大富大贵，她只需要爱。对的，没错，只要有爱就够了。自从妈妈走后，她被爸爸带回来的那女人又打又骂又不给饭吃，她都快忘了妈妈以前怎么爱她俩的了。
她只想好好被爱一次。
因为她和弟弟都不肯喊那女人，那个女人便每次在爸爸出门后用尽所有恶毒的话语来打骂她姐弟俩，她硬是趴在弟弟身上，一句都没哭出来。
邻居看不下去，去跟被这女人赶出去外面住的奶奶说两孙子快被打死了。
所以当奶奶带着老大伯和老二伯赶到时，刚好看到被打的那一幕。便接上姐弟俩，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
而她那个给她们一个DNA的爸爸始终是一个睁眼的瞎子，看不到她们的存在。
连每月给的生活费都是两位老伯父连吼带骂争取过来的。
萧丽丽替两踢掉被子的儿子掖好了被子，重躺回到床头靠着时，明显感到头有点炫晕。她的心又慌成了这深夜中空中挂着的那轮残月。
她刚刚摸黑去上厕所时抬头刚好看到空中蒙着一层厚云的弯月，连半圆都没，光线昏昏的。她突然发觉像极了此刻自己的生命，好像随时都会掩埋在漫漫的灰云后面，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才刚刚拥有一个家没多久呀！她想把自己小时候缺失的爱都给自己的两个宝贝儿子。
她想让自己的孩子在有爸爸疼妈妈爱的幸福家庭里长大。
她要是也像妈妈那样撒手走了，儿子就得过回她原来的生活，她不愿意，她已经那么努力的渡过了一个关了。
为什么老天又再对她关了门。
萧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心里的焦急、不甘、还有伴随着的绝望，充斥着全身的细胞，五味杂陈！
听得出外面变天了，白天阳光那么好，那么晒，在这深夜，竞然就下起雨来了。
南方的夏天，雨总是不期而至，短暂而又强烈。
明天早上的太阳又会带走昨夜的痕迹。
很多人都在睡梦中，不会知道夜里的这场大雨，曾洗涮着整夜都入睡不了的萧丽丽。她的心也被这大雨浇得七零八落。
4
第二天一早，二花婶说要去买菜籽种，顺便就帮忙把大儿子送去上学。
小儿子拼命的找话跟妈妈说，他说，爸爸前天就让二花婶帮忙照顾他们和妈妈了。还把菜从田里割来放在冰箱了，肉也买了。
萧丽丽弱弱的心酸又浮上来了，这本不该是他这个年纪该懂的事。但他确实把意思都表达清楚了。
萧丽丽坐客厅的藤椅上，看着小儿子去拿杯给她倒水，看到稚嫩的脸和认真的眼神，泪水又模糊了双眼。
心里的不舍变成疼痛从心口处散布全身，头又有点炫晕了。
当年爸爸死活不让她姐弟俩同时上学，上完高中后，爸爸便让她选择，二选一，只能一人上大学。萧丽丽不得已，辍学让给了弟弟。至少要让弟弟出人头地。
她多少次从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过上好日子，到时后甩个脸给她的爸爸看。可是，就她今天这模样，她拿什么来甩她的爸爸。
又拿什么甩那个伤她伤得体无肤的前男友，那个曾口口声声说这辈子的最爱的人，最终才明白不过是说说而已的人。
萧丽丽后来才明白，是她得到的爱太匮乏了，所以得到一点点关怀就以为得到全世界，才看不清一个人原本的面目。
她真不愿他们知道她的现状，哪怕吃少几个疗程的药都无所谓。朋友都说，她的自尊换不来钱医病，可她就是不想。
阿成在第四天傍晚就回家了。萧丽丽生病到现在一年多，都是阿成在照顾她，照顾孩子，也没办法工作。是她一个人拖跨了全家的幸福生活，她总是很抱歉，又觉得亏欠孩子。
思绪又飘回第一次见阿成的那天晚上，萧丽丽因为不肯让前男友拿她刚发的工资去赌钱翻本，被打了钱也被抢走了。她跑出来蹲在街边哭。要知道，乡镇上的夜晚哪怕有路灯，一到晚上，在街上的人也是不多的。阿成就在萧丽丽哭的地方的对面小餐馆吃饺子。
有两个喝醉酒的人看见萧丽丽一人蹲在路边，趁着酒劲想拉着萧丽丽走。受到惊吓的她本能的把求救信号发给餐馆的人。
只是眼看着阿成付了钱站起来，却径直走向他的摩托车，店里也不见有人出来。萧丽丽看着他人坐上去启动火就放弃了求救。
她转过头用尽全身力气用脚踢向了其中一个人的档部。就在一个捂着喊疼，另一人酒醒了几分，抬手要打萧丽丽的脸时，阿成的车就横在了两人的中间。萧丽丽感激的看了一眼阿成，二话不说，直接跨上摩托车后座，阿成加大了一下火力，一溜烟开出了很远。
5
看着回到家就赶紧做饭的阿成，萧丽丽又跟阿成说对不起，她多想能照顾他们父子仨，现在反而拖累了他们。
萧丽丽老是想，要是那天她不跟他回家，不看见他房子虽小又老，父母早逝独居，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要不是心底不由得升起的一点好感，她也不至于害了他。
没遇见他，没有体会到那些幸福的瞬间，没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她其实无所谓得什么病的。努力了那么久却没有改变的生活轨迹，命运早就一点一点的把她的心砸得千疮百孔。
可是，老天既然安排阿成了出现，让她体会了幸福。为什么现在又要用她的病来连本带利收回去。这是一桩买卖吗？得到些又失去些，她情愿那天阿成别救她，说不定这会他是幸福快乐的。
阿成只是一脸苦涩的怜惜，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这次出去包的小工程赚回了一家半个月的生活费了，可要用在萧丽丽的病上，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他也无奈。
建完房子后他也曾憧憬过美好未来，以他的手艺，一家人的生活会越来越好。加上萧丽丽平时一有空就去工厂做些计件的手工，他相信能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的。
现在，他累的时候也怪起老天。为什么是他，摊上这样的难题，一个病，就要走了他所有的希望。
就连他俩为省点负担的侥幸心里，放弃了放疗靶向药，也变成了转移。这对于发病后已是负债累累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几天后，萧丽丽的同学和亲戚，还有阿成唯一的姐姐，都从别的地方赶来家里商量对策。想办法应对医生开出的化疗和放疗靶向治疗所需的费用。
萧丽丽对于他们所说的上轻松筹平台筹款是抗拒的，但是没办法，她再怎么不想，再怎么不愿意给看到她困窘的人示弱都没法顾及了。因为有更在乎的人更不舍的人让她留恋。
她想活下去，朋友也说了，“生命原就是仰仗自己的力量和诱导而维系的。有不舍的人让她有动力活下去，她得告诉自己能挺得过去的”。朋友也说，自我暗示能让她走得更远一点。所以，关键在于解决医疗费的问题。
她心里也一遍一遍的祈求菩萨，她已走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能幸运的遇到了阿成。难道现在老天爷又忘了她了？
人在感到绝望时，又诉求无门，心里的求生欲望和不舍便会寻找另一种寄托。比如，天上各位有超凡能力的神灵和主管一切的上帝，虔诚祈祷！希望奇迹降临。
现在，她这个病让她除了亲人一无所有，希望老天能再垂怜她，再给她个十年。让她能看着孩子长大点才走，她真的舍不得。
她默默的祈求。
天空又下起了雨，又大又急。
轻松筹的款在一点一点的增加，各处的爱心人士凑成了她想活下去的希望，希望上帝别再忘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