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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流年,不过是易于剥落的漆墙;
花枝酒盏,带不来往日嫣然的余香。
1
十月的第一个周末,陈亮在镜子前洗脸,惊觉,鬓边已是霜雪点点。刚给神龛里的胡三爷上完香,老林电话过来,说要搞个同学聚会。两人是初中同学,十几年前于街上偶遇,留了联系方式。虽说平日交往不多,但也算是成年老友。
退休宴上,拉来四个老同学,觥筹交错,酒足饭饱,六个人喝了三瓶五粮液。老林点颗华子,说:“以前碍于工作纪律,不好问你。现在过去那么久,你倒是说说,当年抓那个杀人魔,心里哆嗦不?”
烟雾缭绕,陈亮的眼睛波澜不惊,隐隐露出一丝苦笑的光。他让老林扔颗华子过来,把烟点上,吸了一口,吐出烟圈,说:“如果没有我师父,那件案子,可能改变我的一生。”
一九九九年,刚进白陵市刑侦支队,陈亮跟的师父叫吴文超。队里尊称一声老吴,刑侦支队四组组长,老刑侦,白陵市排名前十的重大案件,在他手上破过三个。脾气不好,喜欢顶撞上级,工作十八年,连个刑侦支队副队长都没混上。
在队里,是个人都知道,老吴疼陈亮,把他当作儿子教。偶尔也会开陈亮玩笑,说他是镇队之花,不仅人长得顺眼,而且尊老爱幼,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那天早晨,天空很蓝,白云很浪,适合到野外踏青游玩。政工科王姐取笑陈亮,说他外形俊朗,来刑侦队可惜了,应该去当电影明星。他有些懊恼,跟老吴吐槽,老大,白陵市的治安真是好得紧,不知何时才能等到刑警生涯的“命中之案”。
话一出口,就知道要坏事,差点没被老吴扇巴掌。他犯了白陵市刑侦支队第一大忌,从刑警嘴里说出“治安好”三个字。你可以说“不错,还行。”但绝不能说好得紧,因为一说好得紧,就得死人。
下午三点十五分,刑侦支队接到供电公司宿舍死人的报案。刚进犯罪现场,瞧了五分钟躺在地上的尸体,陈亮一时没忍住,冲出门外,把中午吃的回锅肉吐得一干二净。
“咋的?”老吴勘查完现场,走到陈亮身边,蹲下身,脱了手套,从怀里捞出包梅子,撕开,掏出一颗塞进他口中,说:“还想着什么命中之案,想做一名合格的刑警,看到尸体就吐可不成。来,跟我说一下,刚刚看到啥?”
“死者女性,黑色短发,二十岁左右,身穿白色衬衣,蓝色卡其裤,白色凉鞋。身上大小刀伤不下二十处,致命伤应该在脖颈,大动脉出血过多而亡,这里应该就是第一犯罪现场,按照现场来看,极可能是情杀,呕。“
陈亮说完,又干呕了好几下,把梅子吐了出来。
“怎么推断不是劫杀或者仇杀?”老吴问。
“二十几岁的小姑娘,跟人能有多大仇。捅了那么多刀,情杀的可能性较大。如果是抢劫杀人,用不了那么多刀。除非,犯罪的是个杀人狂。”
老吴皱着眉头看陈亮,半晌不说话。陈亮被他盯得有些发怵,冷汗直流,用手抹了抹脖子,说:“老大,不会吧。”
“跟四年前没破获的小白鞋案一样,单身女性,脖颈致命伤,身上被捅了二十多刀。还有,衣服口袋里同样放着一只纸飞机。”
老吴眼中充满戾气,咬牙道:“如果是同一个凶手,那咱们的命中之案就真的来了。马上开始排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希望能找到线索,确定凶手的作案动机。”
2
陈亮站在沙发旁,打量了一下房间。这是个二楼的单身宿舍,客厅摆着木制茶几和沙发。透过卧室的门,可以看到一张单人床,绿色枕头,白色床单,单人床旁摆张书桌,桌面用黄色的桌布盖着。靠墙有一组书架,书架里的书摆得整整齐齐。
孙莉端着一盘洗好的巨峰葡萄走进房间。她有对傲人的胸脯,腰身和长腿却极为纤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鹅蛋脸,高鼻梁,黑色长发顺直披肩,是文化馆有名的美女。
她将葡萄放到茶几上,笑吟吟对陈亮说:“坐啊,吃葡萄。”
前天傍晚和朋友参加联谊会,孙莉穿了一条新买的白色连衣裙,瞬间成为联谊会的焦点。聚会尚未结束,为了躲避联谊会上的狂蜂浪蝶,看着天色未晚,便提前独自一人回家。到了平顶路,抄近道,进了平顶路旁的一条小巷子。没曾想,巷尾窝着两个混混在抽烟。这两个混混本就是当地的地痞,看到这么一位水灵灵的姑娘从眼前晃过,立马起了歹心,拦住她的去路,嘴巴不干不净,看四下无人,便动起手脚。
孙莉只能高声呼救,幸好当天陈亮散步到平顶路附近,听到叫声,立马冲到事发地点,当场给了那两个地痞一人一巴掌,硬生生把李莉抢到怀里。那是孙莉二十三年人生中,第一次躲到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她仰起头,望着眼前这位八面威风的年轻男子,那一张脸,白得透明,轮廓清秀,稚嫩好似少年,坚定的眼神却令她心如鹿撞。忽然,她闻到男子衣领处淡淡的烟味,想起已经过世多年的父亲,顿时觉得踏实心安。
陈亮救了孙莉,顺便教训了那两个地痞。过了两天,孙莉到刑侦支队找陈亮,说要请他吃饭。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孙莉看上了陈亮。陈亮自己也不瞎,询问吴文超的意见。吴文超坐在自己位子上,抽了三根阿诗玛,愣是不给个准话,临下班,丢下一句:“别着急,先处看看再说。”
3
警局附近有个夫妻档的烧烤摊,平时搭着八个帐篷。男人负责烧烤,女的负责招呼客人,如果当天是周五,周末又不用值班,陈亮和吴文超会到烧烤摊喝一杯。会跟吴文超到这烧烤摊喝酒的,整个警局只有刑侦支队长王俊和陈亮两个人。
局里人都知道,吴文超和分管治安的副局长刘一鸣不和,为了啥事倒是不清楚。这个烧烤摊正对着警局,一出大门就能看见,听说等老局长陈天颂退了,刘一鸣有很大机会接任局长,自然人人避嫌。
陈亮上班的第一天,支队长王俊把他带到吴文超面前,指着吴文超对陈亮说:“小陈,这人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破案专家,以后你跟他一组。”
转头对吴文超说:“老吴,我把小陈交给你,他是今年的警校优秀毕业生,你得帮我看好他。”吴文超望着陈亮,眼睛一亮,随后又叹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两人第一次喝酒,就是在这个夫妻档的烧烤店。
陈亮入队不久,白陵市出了个抢劫团伙,专挑出租车司机下手。先抢后杀,不留活口,而且带枪作案,就地埋尸,半年内作案五起,几乎是每月一起,搞得白陵市出租车司机人人自危。这个案件的性质极为恶劣,连续作案,又恰逢当时的社会形势,所以省市两级极为重视,给白陵警局里下了死任务,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破案。
当时白陵警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借调上级部门,由副局长刘一鸣兼任刑侦分管,他知道情况紧迫,跟支队长王俊商量,是否能让吴文超进专案组,带队破案。
王俊听后,心底一寒。像这种惊动到省级的重大案件,如果破案,自然有人争破脑袋过来抢功,如果破不了案,背锅的必定是市局带队侦查的干警。他推脱道:“刘副,按说您的指示,我不好说不行,但是老吴最近案子多,您也知道,他们那组就四个人,还有一个是专门负责内勤的女同志,这个案件逼得这么紧,我怕他们分身乏术。”
刘一鸣笑笑,他知道王俊和吴文超在局里关系最铁,二人在警校是同班同学,听说还拜了把子。自己只是暂管刑侦支队,王俊在给自己吃软钉子,不过这一茬,他早就想到了。他从口袋抽出一根软中,递给王俊,帮他点完烟,笑着说:“老王,我现在分管刑侦,还能不知道老吴忙。不过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陈局的直接指示,如果吴文超确实没时间,你和他一起去请示陈局,看他怎么说。谁干不是干,对吧。”说完拍拍王俊的肩膀,扬长而去。
王俊站在过道上,抽完一根闷烟,终究没想到合适的理由去找陈天颂。只能走进吴文超的办公室,让他们组放下一切手上事务,跟自己进专案组。一进专案组,趁着出来抽烟的空档,吴文超就埋怨起王俊,说:“老王,这种案子,省里远程指导,只派个顾问过来,谁都明白咋回事,等有了头绪,你再进组也不迟,现在进来掺和啥,万一短时间内破不了案,你可咋整?”
王俊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除暴安良,有难同当。当年说的话,有人忘了,我可没忘。而且我只是挂职,冲锋陷阵还要靠你。”
吴文超愣了一下,默默点了点头。
专案组的配置很高,有二十六个人,局长陈天颂当组长,王俊当常务副组长,吴文超任副组长和现场指挥。刘一鸣安插治安大队的五个队员进入了专案组,都是光说不练的老油条。
吴文超刚进专案组办公室,就听到治安大队的老李一边泡茶一边说:“这一看就跟最近的下岗潮有关,人都没饭吃了,还不铤而走险。”
大家都知道,老李是副局长刘一鸣身边的大红人,他身旁的队友们纷纷点头称是。看见吴文超进来,老李故意大声喊道:“吴副组长,您说是不是啊?”
吴文超回头盯着他,他也不甘弱,站起身,继续问道:“我说都是下岗潮害的,您说是不是啊?”
“你说的没错。”吴文超斩钉截铁道:“从下午开始,你带一队人到各个企业进行排查,看看是否有相关的嫌疑对象,五天后我要看到整理好的嫌疑对象名单。”老李被这句话堵到嗓子眼,眼睛瞪得跟羚羊一般大,过了一会,无奈地说了声好,垂头丧气坐回位子。
站在老李身后的王俊和陈亮眯着眼一起给吴文超竖了个大拇指。
“老大,真有你的。”陈亮帮吴文超点上烟。
“他说的不无道理,人饿急了就会铤而走险。”吴文超吸了口烟:“但一般的下岗工人可不敢持枪杀人。”
吴文超跟王俊和陈天颂汇报后,在专案组里给出了三个指示:
一是追踪枪支来源;
二是追踪赃车去向,上报省厅,由省厅联系各地警局,要求协助进行赃车销售的摸排,任何有关销赃的消息都进行交流沟通;
三是对白陵市三年内刑满释放,未到派出所报到的人员进行排查,他自己带队排查。
后来证明,吴文超的后面两个指示都为案件的破获起到了关键作用。经过专案组的努力排查,终于追踪到一伙刑满释放的犯罪团伙,准备伏击抓捕时,刚好碰上吴文超的前妻要带女儿出国移民。
本来现场的抓捕行动要由吴文超带队,王俊帮他到陈天颂那里请了假,并表示由自己亲自带队,保证完成任务。吴文超送前妻和女儿上飞机后,心情忐忑,眼皮直跳。
回局不久,就接到抓捕成功的消息,犯罪团伙总共五人,被一网打尽,抓捕现场还击毙了一个。但是,带队的支队长王俊冲锋在前,被流弹射中脖子,牺牲了。
论功行赏时,王俊被追封烈士。
接手案件后续工作的副局长刘一鸣主动为吴文超请功,并向陈天颂推荐,准备让他升任白陵市刑侦支队副队长。陈天颂例行公事向吴文超询问意见,却被吴文超严词拒绝。那也是陈亮第一次陪吴文超到烧烤店喝酒,以前陪他喝酒骂娘的人叫王俊,可惜已经不在了。
“除暴安良,有难同当。他牺牲,我进步?操!我宁愿一辈子不进步。操!操!”这是吴文超喝趴前对陈亮说的最后一句话。
4
又是周五,下班后吴文超给王俊母亲送去了一车白菜土豆和猪肉,陪着老人家聊了会家常里短,临出门,老人家喊住他:“超子,等一下,差点给忘了。”
吴文超回头,发现老人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护身符,说:“昨儿从胡三爷那里求的,放在身上,保佑你一年内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记住咯,做人呐,不求富贵,但求平安。”
“谢谢干娘。”吴文超毕恭毕敬接过护身符,放进口袋,想起这是老人家送的第三个护身符了,鼻子一酸,扭头出门。
晚上他叫陈亮一起到烧烤摊喝酒,顺便和他聊聊孙莉的事,或许还能聊聊其他事。
到了烧烤摊,发现陈亮已经点好土豆,韭菜,黄瓜,鸡翅,牛肉,羊肉和四个羊腰子,还帮自己倒好了一扎杯的哈尔滨啤酒。
吴文超一落座,抬手就喝光了一扎杯的冰镇啤酒,有些话,喝高了好开口。
“老大,今天喝这么凶?”陈亮用嘴咬开瓶盖,给吴文超又倒了一杯。
吴文超抬手吨吨吨又喝了一扎杯,让酒精冲击胃部,这样醉得快。
“阿亮,你知道,我为啥总跟刘一鸣尿不到一个壶里吗?”
陈亮剥了个土豆,放到吴文超碗里,自己喝了一扎杯,问道:“为啥老大?”
“十三年前,刘一鸣是白陵市隆山区隆山镇派出所的副所长,我呢,是派出所的一名普通警员。”
吴文超又喝了半扎杯啤酒,把筷子插进土豆,边吃边说:“记得那天,应该是晚上九点半左右,所里接到电话,说和平路有人斗殴。轮到我和刘一鸣出警,赶到现场,发现有三个壮汉正在扇人巴掌,被扇的,是个高中生,额头有个伤口,满脸是血。”
“当时的社会风气确实不咋样。”陈亮喝了口啤酒,说:“我还记得当时住在胡同里,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有人打架,我们小孩子也喜欢打架,不同胡同不同帮派,我还是胡同里的孩子王。”
“这其实就是简单的一个打人案件,并不复杂。把那三个男的拘了,再找那个学生做份笔录就行。”
吴文超苦笑道:“可是,那三个醉汉里,有一个是原来市局副局长的小舅子,而且跟刘一鸣还很熟。”
“操!”陈亮咬了咬嘴唇。
“刘一鸣很鸡贼,到了现场,马上把那个副局长的小舅子拉到一旁,聊了一会。走过来,问那学生,是要私了还是要公了。
那学生捂着脑袋问,私了怎么解决,公了怎么解决?”
吴文超又喝了口啤酒,说:“刘一鸣告诉那学生,如果是私了,他现场批评一下扇他巴掌的那三个人,大家相安无事,握手言和。如果是公了,他带他们四人去派出所做笔录,他们刚才的行为属于打架斗殴,学生的档案未来必定会有污点。”
“操!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年轻真好。”吴文超笑道:“我当时的反应和你一样,义愤填膺地跳出来反对,搞得刘一鸣当场很下不来台,立刻训斥我不守规矩。”
“刘一鸣现在看起来倒是个挺随后的领导。”
“当时态度可是很强硬,都还年轻吗。”吴文超望着远方的灯火道:“后来那学生的姐姐也过来了,和我一起加入了争吵,到了最后,双方都没妥协,我见那学生血流不止,有晕厥的迹象,赶紧和他姐姐送他去了医院。他姐姐欣赏我的仗义执言,后来又接触了几次,最后成了我老婆,生了个女儿,再后来,你也知道,现在成了我前妻,远走他乡。”
陈亮瞪大的眼睛看着吴文超,把手中的酒杯放下来,喃喃道:“是嫂子,这我倒是没想到。”
“孙莉在文化馆上班,我刚好有个朋友也在文体系统。我跟他打听过,她是文化馆有名的知性美女。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和哥哥一起住,平时喜欢读书,弹古筝,会跳舞,唱歌好听,热爱生活,时不时会参加年轻人的文化聚会。”吴文超又喝了口啤酒,轻声说:“听说追求她的人可以排满整条文化街。单从外貌上来说,跟你很般配,男才女貌。”
“那如果不单单从外貌来说呢?”陈亮有些紧张,问:“我和她接触过两次,觉得她人不错,大方,得体,不矫揉造作。”
“阿亮,如果不单说外貌,你跟她的生活真是南辕北辙。你一天到晚除了上班,就是打游戏,要么喝酒,要么打拳,完全没有个人情趣。不过,要不要跟一个人交往,要问自己的心。我和你嫂子虽然离婚了,但我从不后悔曾跟她在一起过。”吴文超从口袋里掏出护身符,递给陈亮,说:“把这护身符放到钱包,从胡三爷那里求来的,保平安。”
陈亮接过护身符,放进钱包,若有所思,忽然笑道:“老大,看您年纪不大,没想到还挺封建。”
吴文超苦笑着喝了一口酒,心底道,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也是不信的。
5
看到小女孩的尸体时,吴文超整个人在隐隐发抖,他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带着些许庆幸,又带着沉重的罪恶感——幸好这女孩不是自己的女儿!
“畜牲。”吴文超听到陈亮咬牙切齿的声音,回头,看到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那双眼睛的怒火,似乎要将整个肮脏的世界燃烧殆尽。
从小白鞋案开始算起,这已经是十二年来的第九个被害人了,而且这个被害人只有十岁。距离上一个被害人的被杀时间,只有不到三个月,被害地点相距不到一百米。
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吴文超走到房间的桌子旁,望着桌上那杯还没喝完的茶水,询问女孩瘫倒在地上的父亲:“这杯茶是你们泡的吗?”
那是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瘦削,短发,两眼呆滞,吴文超问到第三遍,他才露出惊醒的神色,望着桌上的茶杯,又抬头看了吴文超一眼,摇摇头说:“我们出门的时候没有泡茶。”
“受害……嗯,你家小孩,平常会自己泡茶吗?”
“她不喜欢喝茶。”
吴文超听到这个回答,感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他走到杯子旁,发现上面有两个清晰的指纹,立刻向鉴证科的人员喊到:“快,过来提取杯子上的指纹。”
陈亮回头,顺着吴文超望向那印着绿色花纹的玻璃杯,心底涌起一股寒意,杀完人后,还给自己泡了一杯绿茶喝,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恶魔?
这是十二年来第一次提取到凶手的指纹,还有残存在受害人身体的精斑。
凶手为什么会在杀完人后泡茶呢?也许是凶手对于杀人已经轻车熟路,杀完人后感到满足,突然口渴,随手泡了一杯绿茶;也许是凶手想挑衅警方,故意泡了一杯绿茶;也许是凶手想混淆视听,泡完茶后,把别人的指纹贴到杯子上……
无数种可能在陈亮脑子里翻滚,到了最后,受害女孩半闭着眼睛的神情就会再次映入他的眼帘,他已经连续加班六天六夜,把那些滚瓜烂熟的材料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翻阅,想从中找到新的线索。
可惜,一无所获。
优秀的刑警需要强烈的责任感。连轴转的熬夜加班,守株待兔的蹲守,绞尽脑汁地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答案,面对危险时无所畏惧地勇往直前,这是一份没有异于常人的责任感就做不好的工作。
但很多优秀刑警的职业生涯往往也夭折在强烈的责任感上。当找不到线索,无法抓捕真凶时,责任感就会像慢性毒药一样,慢慢腐蚀你的心灵,让你在自责中崩溃。
在警察队伍里,想成为优秀的刑警,可以说是百里挑一。吴文超第一眼见到陈亮时,就觉得这小子有戏。后来经过搭档配合,更加坚定了他的看法。陈亮面对案件时,观察细致,脑子转得快,会变通,有责任感,敢打敢拼,最为重要的是,有着爆棚的正义感。
吴文超自己的亲身经历让他清楚,一名优秀的刑警必定是个不称职的男友,丈夫或者父亲,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再出色的刑警也需要时间去寻找蛛丝马迹破案。没有时间照顾家庭,只能把担子交给妻子。这也是为什么在警察内部,都认为警嫂最为伟大的原因。
陈亮跟吴文超询问想和孙莉谈恋爱时,吴文超很想给他泼盆冷水。一位众星捧月人见人爱的知性美女,需要的是一位知冷知热随时恭候的男友。而不是一名可以为案件加班加点的优秀刑警。
很多女孩会对刑警特殊的职业和神秘的气质所吸引,但是当她们和刑警长期接触以后,往往无法忍受随时不在身边的男友。
现在的陈亮正面临着自己职业生涯以来最大的挑战。他在和吴文超搭档的这八年里,可以说是屡战屡胜,交到他俩手里的刑事案件,几乎从不超过半年都会顺利破案,这样高歌猛进的破案效率,虽说跟吴文超的经验有关,但陈亮从中也是贡献颇多。
只有这件连环杀人案,从第一个受害者算起,已经十二年了,从陈亮接触这件案子算起,也已经八年,在省厅和市局的组织下,在白陵市大范围排查已经进行过五次,还是一无所获。这件案子对他信心的打击可想而知。
陈亮四年前跟孙莉结了婚,因为聚少离多,至今没要小孩,两人也从相敬如宾到相见无言,最近两人的关系更是降到了冰点。
在双重压力之下,陈亮病倒了,高烧不退,他本来还想坚持加班,被吴文超连拉带拽,送回了家里。在家里躺了两天,又爬回单位加班。
又过了两个月,案情依旧没有进展,陈亮和孙莉也离婚了。离婚那天,两人吃分手饭,孙莉跟陈亮说:“你是个好人,算我对不起你。”
陈亮摇头笑笑,说:“这些年,都是你在照顾我,要说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你。以后有需要,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孙莉含泪点了点头,转头离开,留下默默抽烟的陈亮。
离婚后的陈亮经常失眠,不到三个月就瘦了十几斤,经常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望着那十个受害人的档案发呆,夜里时不时会被噩梦惊醒,每天上班时都是蓬头垢面萎靡不振。吴文超看着这一切,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暂时离开这里,陈亮也许就毁了。
市局办公室接到省厅让各市挑选年轻干警到青岛培训文件的当天晚上,吴文超找到了刘一鸣位于龙腾盛世小区的家,还带着两盒茶叶和两瓶茅台。
陈天颂退休后,刘一鸣接任他的位置,成为白陵市警局的局长。他刚接任时,很多人都觉得吴文超要倒霉了,刘一鸣肯定会给他小鞋穿,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吴文超照旧做着他的小组长,破案后刘一鸣还会在大会表扬他,二人可以说是相安无事,警局里人人称颂刘一鸣大度,颇有当年韩信不杀醉汉的风范。
见到吴文超和他手里的东西,刘一鸣很是诧异,把他迎进家里,忍不住调侃了一句:“老吴,大家这么熟,有什么事尽管说,怎么还来这一套,今天,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吴文超尴尬地笑了笑:“这不是你搬新房吗,我都没来过?”说完,把茶叶和茅台放在沙发旁边。
刘一鸣噗呲一笑,说:“我去年二月搬的新房。现在可是八月。”
吴文超点点头,说:“刘局,当时没时间,对不住啊?”
刘一鸣摆摆手,泡了杯功夫茶,放到吴文超面前,面色严肃,说:“能逼着你来我家,肯定是大事,说吧。”
“刘局,我想这次到青岛的培训,能不能算陈亮一个,还有,半年培训完回局后,让他离开我的小组。”
刘一鸣把举到嘴边的茶杯放下,默不作声,板着脸想了一会,明白了吴文超的苦心,抬头盯着他,问:“你刚才说的事,我都可以答应你,只是你也知道小陈的脾气,如果他问,为什么要将他调离四组,要怎么说?”
吴文超低下头,说:“就说他的师父看不上他,想让他滚蛋。”
听到这句话,刘一鸣有些动容,他知道因为自己的原因,吴文超在局里朋友不多,陈亮也许算是唯一的一个。
“值得吗?”刘一鸣喝了口茶问。
“值得。”吴文超说:“刘局,谢谢您,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刘一鸣把吴文超送到门口时,突然叫住他,说:“超子,你还记得那个李平吗?”
吴文超心里咯哒了一下,李平就是当年陈副局长的小舅子,也是因为他,吴文超和刘一鸣交恶了半辈子。他带着疑惑的眼神回头,盯着刘一鸣。
“五年前,李平牺牲了,在抓捕毒贩时中了两枪。他跟我是同一届,我们关系好,他因为成绩优秀,临毕业时,被省厅挑中做了卧底。他跟陈副的那层关系,让他在犯罪分子那头很吃香,帮我们破获了好几个重大案件。当年扇那小孩巴掌,是犯罪分子对他的试探,他一直想在重返警队时跟那小孩道歉,可惜,没机会了。总想找时间跟你说这个事,一直也没找到机会,现在,总算说了。还有,茶叶我收了,这是正常的人情往来,你把这两瓶酒拿回去,”说完,刘一鸣把酒放在门口,轻轻把门关上。
天空飘落淅淅沥沥的雨滴,伴着清清冷冷的晚风,吴文超提着两瓶酒,默默走在雨中,全身湿透,神情落寞,好似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6
陈亮从青岛培训回来后,精神好了许多,听说自己被调到三组,马上跑去人事科问原因,人事科告诉他是吴文超要求的,他找到吴文超大吵一架,从此,再没跟吴文超说过一句话,二人偶尔在走廊时遇到,最多也只是点头致意。
不知什么原因,连环杀人凶手停手了,在小女孩遇害后的八年里,白陵市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凶杀案。两年前,王俊的母亲去世,王俊姐姐把母亲求的护身符交到吴文超手上,满满一叠,吴文超在老人家的坟前把护身符都烧掉,希望老人家在天有灵,让他抓住凶手。
可惜,这两年不管吴文超如何努力,案件还是毫无进展,他的背越来越弯,头发白了一大片,时不时咳嗽几声,脸色苍白,不认识的人第一次见到他,还以为他快退休了。
陈亮的生活倒是很顺利,他本身素质就高,业务能力很强,刘一鸣把他调到三组后,在三组破了好几个案件,又娶了局里的一名文职女警,生了个可爱的小女孩,遇到省厅重用年轻干警的好政策,一路升到刑侦支队副队长,从职级上来说,比吴文超还高了半级。
陈亮陪妻子女儿在三亚度假时,接到刘一鸣的电话,说是吴文超出外业晕倒,送进了医院,医生诊断后,估计只能再活两个月。陈亮安顿好妻儿,连夜搭飞机返回白陵。
当他见到躺在病床上的吴文超时,瞬间红了双眼。
吴文超倒是挺乐观,笑道:“都当爹的人了,怎么还喜欢流马尿?”这是二人头次到广东出差学的俏皮话。
陈亮破涕为笑,帮吴文超把被子盖好,说:“看你精神不错,过几天出院,到家里吃饭。”
“阿亮,当年把你赶出我这组,是我做得不对,你别放在心上。”吴文超拍了拍陈亮的肩膀。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陈亮道:“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按照您的希望,我这几年,没再去碰那个案子,过得也很好。”
吴文超欣慰地笑着说:“这就好,这就好。阿亮,我和王俊年轻时开玩笑,经常说,除暴安良,有难同当,其实后面还有两句。”
“哪两句,师父?”
“除暴安良,有难同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吴文超斩钉截铁地说道。
当吴文超说出这两句话时,窗外的乌云被阳光驱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个月后,吴文超因病逝世。
又过了半年,白陵市局重启连环杀人案的调查工作,并向省厅,公安部提交了犯罪凶手的指纹和DNA。终于,在新科技手段的帮助下,找到一名犯罪分子跟连环凶手的DNA谱系信息符合,有着相同的染色体遗传,是同一家族的男性成员。
白陵市局由陈亮带队,将吴文超这二十年来收集的所有材料进行分析对比,终于锁定了犯罪嫌疑人。
抓捕的那天天气很好,犯罪嫌疑人如今的身份是个小卖部的老板,当干警冲进小卖部,将犯罪嫌疑人制服时,陈亮看到一只白色的蝴蝶轻轻落在小卖部的柜台上,久久不肯离去。
“你倒是说啊?”老林在旁催促道。
“不行不行。”陈亮摇摇头,摆手道:“今天喝得有点多,下回再说,回去晚了,闺女又得念叨我了。”
他摇摇晃晃走到柜台,掏出钱包,望着那张已经淡如白纸的护身符,轻轻说道:“买单。”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