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药香里的誓言

冬至那天的晨雾裹着中药苦涩的芬芳,林小柔蹲在住院部后院的红泥小炉前,盯着陶罐里翻滚的黑色汁液。药汤表面浮着几粒倔强的枸杞,像极了张总昨夜在ICU抓着她的手指说的那句"别哭"。她将陈明留下的怀表贴在陶罐上,秒针跳动声与沸腾声重叠,恍惚间又看见他躺在血泊里微笑的模样。

"妈妈!"晨曦裹着绣满中药香囊的披风跑来,发梢沾着晨露,"张叔叔能喝甜汤吗?"

林小柔接过女儿怀里焐着的保温杯,旋开盖子时蒸汽扑在结霜的睫毛上。这是婆婆用陈皮、雪梨和枇杷叶熬的润肺汤,清甜的香气混着消毒水味,在走廊洇开潮湿的暖意。

病房里,张总正对着笔记本电脑皱眉。化疗泵的滴答声中,他苍白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手背留置针附近的皮肤泛着不祥的青紫。听到门响,他慌忙合上电脑,屏幕夹页里露出遗嘱公证函的一角。

"今天要测肺活量。"林小柔夺走他藏在被褥下的文件,触到他冰凉的指尖。自半月前那场抢救,他的体温就像融化的雪,怎么也捂不热。

张总顺从地含住呼吸训练器的吹嘴,脖颈绷出脆弱的青筋。仪器数字艰难攀升到900时,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林小柔袖口的栀子花绣纹上——那是他上周偷偷请绣娘照着她旧旗袍复刻的。

"够了。"她按住他颤抖的肩膀,发现病号服下凸起的脊骨像嶙峋的山脉。这个曾扛着钢筋在工地疾走的男人,如今连呼吸都成了酷刑。

晨曦踮脚将润肺汤捧到床头,陶瓷勺碰出清越的响:"张叔叔要像吞宝剑那样喝哦!"这是她新学的马戏团术语。张总勉强扯出笑容,吞咽时喉结滚动得像坠崖的石头。

护士来换药时,林小柔瞥见垃圾桶里的止疼贴——本该每四小时更换的,此刻堆了八片。她终于爆发,夺过药瓶重重砸在窗台:"你以为这样瞒着,我们就会好过些?"

玻璃震响惊飞了窗外的麻雀。张总望着剧烈晃动的输液架,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妻子临终时摔碎的药碗。那时的他蜷缩在墙角,此刻却伸手将暴怒的人揽进怀里。林小柔的拳头砸在他嶙峋的胸口,渐渐化作颤抖的呜咽。

"明天要骨髓穿刺。"他摩挲她发间的中药渣,"听说像被蚂蚁咬......"

"你骗人!"晨曦突然大哭着扑上来,"小周阿姨说要用很粗的针!"她掀开张总的病号服,对着那些狰狞的针孔呼呼吹气,泪水打湿了绷带。这是陈明教她的止疼方法,说仙女的眼泪能治愈一切。

深夜,林小柔在陪护床上惊醒。月光浸着张总痛苦的侧颜,冷汗将枕巾洇成深灰。她鬼使神差地爬上病床,像哄晨曦那样将他蜷缩的身躯拢在怀中。镇痛泵的按钮就在手边,他却死死攥着陈明那串佛珠,任由疼痛在胸腔冲撞。

"疼就咬我。"她将手腕抵在他唇边。张总摇头,干裂的唇擦过她腕间跳动的脉搏,突然含糊地哼起摇篮曲。这是监控仪显示血氧值跌破80的深夜,他断续的哼唱与警报声交织,直到晨曦在电话里喊出第一声"爸爸"。

次日穿刺室外,林小柔盯着手术灯啃噬指甲。当轮椅声碾过走廊时,她发疯似的冲过去。张总膝头放着染血的纱布,却举起个塑料标本瓶,浑浊的液体里浮着星点髓液:"看,像不像你煮的中药?"

她一拳捶在他肩头,又颤抖着吻去他额角的冷汗。路过的护士红着眼眶别过头,这场景让她想起三年前去世的丈夫——弥留时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说冷笑话。

春节前夕,张总执意要出院。肿瘤科主任将林小柔叫到走廊,CT片上扩散的阴影如暴风雪席卷荒原。"他想在家过除夕。"老医生摘下眼镜擦拭,"止痛剂加三倍量吧。"

那晚林小柔在书房发现了他准备的"遗物":给晨曦的十八岁生日信,给婆婆的养老院预订单,还有她最爱的那家旗袍店的终身会员卡。最底下压着泛黄的建筑图纸,泛黄处用红笔圈着"排水沟"——十年前陈明用命换来的设计。

除夕夜,张总倚在院里的藤椅上教晨曦剪窗花。抗癌药侵蚀了视神经,他摸索着将红纸叠成歪扭的灯笼,就像当年陈明叠给未出世的孩子。林小柔在厨房炖药膳鸡汤,蒸汽模糊了玻璃窗上"囍"字的轮廓。

零点钟声响起时,张总突然握紧她的手:"我想看你穿那件栀子花旗袍。"这是他第一次提要求,眼里的光比烟花还亮。林小柔冲进卧室翻找,却听见院中传来巨响。

藤椅翻倒在地,碎瓷片扎进掌心。张总蜷缩在雪地里抽搐,鼻腔涌出的血染红了晨曦剪的窗花。林小柔扑过去时,发现他另一只手还攥着要给她戴上的银镯——内壁刻着"柔"与"明",在血泊中泛着冷光。

急救车呼啸着碾碎万家灯火的团圆。林小柔在剧烈颠簸中撕开旗袍下摆为他止血,金线绣的栀子花吸饱了血,在苍白的脸上开成妖冶的图腾。张总用最后力气摘下佛珠套在她腕间,108颗菩提子沾了血,像陈明墓前的朱砂。

"其实......"他气若游丝,"排水沟图纸是明明改的......他说要留给未来的......"

监护仪长鸣声撕裂夜空时,林小柔忽然闻到浓烈的中药香。晨曦在婆婆怀里举着皱巴巴的"全家福",画上的张叔叔终于牵住了妈妈的手。雪落无声,她俯身吻他尚存余温的唇,尝到了西湖那夜的血腥与檀香。

晨光中,护士递来沾血的遗嘱。最后一页夹着杭州丝绸厂的合同,受益人写着"林小柔"。边角有行晕开的小字:"愿为栀子,终日沐香。"这是她旗袍上的绣样,也是他二十年来未曾说出口的暗语。

葬礼那日,林小柔将两串佛珠埋在三圣乡。陈明的墓碑旁新立了青石,碑文是她亲手刻的:"此处长眠着爱情。"山风拂过时,蒲公英的种子落在晨曦发间,小丫头正对着新坟学张总咳嗽,说要帮他吓跑咳嗽妖怪。

当夜,林小柔在中药柜最底层发现铁盒。褪色的喜糖下压着泛黄日记,1998年5月12日写着:"今天工地来了个傻小子,暴雨天非要修排水沟。他未婚妻叫小柔,穿栀子花旗袍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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