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突然离开的外婆

虽然妈妈和舅舅们都说外婆是个老暴君,但外婆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

她把自己下河游泳的小儿子打了个稀巴烂,也没碰过她的外孙女,我。

外婆衣服都是黑色的,斜襟,盘扣,立领;上衣没有腰身,裤子也不显腿型;脚上穿的,永远是自己做的棉布鞋。

每年夏天,外婆都会用面粉熬了糊糊,把积攒下来的碎布,一片一片,平平整整的拼贴在一块木板上,斜着,搁在太阳底下暴晒。那个糊糊是可以吃的,陪在外婆身边,我时不时伸出食指,捞点糊糊搁在嘴里吮吸:没放盐,寡淡,不是很好吃。

也不知晒了多少天,抹了糊糊的碎布片变得铁硬,一整张从小木板上揭下来。这时候,奶奶就可以依据家里每个人脚的大小,裁剪出鞋帮子,又里外包布,鞋型就出来了。然后,外婆开始按照鞋帮的大小纳鞋底。针脚似军伍,细细密密、整整齐齐。

纳鞋底的时候,外婆时常把针尖拿到头发丝里,在头皮里划两下。我问外婆为什么要这样,不疼么?外婆说,针用久了,有点钝,头皮里划一下,千层布里进出,就快了。

这让我想起理发店,剃头师傅拿着剃刀,在荡刀布上来两下,再给客人刮胡子。大概头皮里有油脂,沾了油的针尖,布层里穿行更润滑吧。

做棉鞋,鞋帮子里外都要上棉花,棉花外面全包布。外层鞋面儿,自然是黑色或者深蓝色的新布;里层只有自己能看到,用的通常是旧布。如果哪一次穿到鞋里子鞋面子都是新料子的鞋,那年年景,准是好的。

外婆很会做鞋,妈妈却不会外婆做鞋的手艺,常常忧天叹息,说明儿外婆若是不在了,大家光脚穿草鞋!听得我寒从脚下起。

炎热的夏天,一贯黑衣示人的外婆,换了一件白棉布上衣,哇~老屋都跟着“嚯郎”一下,亮堂起来。我忽然觉得,也是第一次发现,不年轻的外婆,真的是非常漂亮。

外婆的头顶上,永远盘着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从来没有变过,奔五之人一根白发都没有。每天早晨醒来,迷迷糊糊的看到外婆,在透窗的晨曦里,对着镜子安静的梳头,松开的长发一直挂到凳子上。

外婆把头发聚拢,编成一条独辫子,然后将编好的麻花辫,绕头顶一周,整整齐齐的刚好一圈。外婆的发型很标致,人群里独一无二。

因为沾不起头油,外婆梳头的时候,梳子不停的沾着洗脸水。所以外婆总是先刷牙洗脸,然后再梳头。梳好了,才把洗脸水倒掉。倒在自家的泥地上,可以防尘。

这么节约,是因为外婆住的小镇,没有自来水。吃水,要到河里去挑。外婆家有个大缸,挑来的水倒在大缸里存着,盖上两片半圆形的木盖子。盖上反卡着一个葫芦瓢。

因此,外婆家的炉灶边,总靠着一根扁担,和扁担形影不离的,是两只漆黑的木水桶。

妈妈出嫁后,挑水的任务都是大舅的活。大舅力气超级大,我总怀疑他的大臂上塞了一只大苹果,鼓鼓囊囊的。我可以整个人,悬挂在那只塞了苹果的大臂上。

日子像小镇的河水,安安静静的流淌着。谁料想有一天,它翻滚如开水锅。

那时候,人们联络主要靠写信和发电报。水泥厂比较富,厂长办公室有一部黑色的、手摇式电话机。接到我们家电话的人,一点不敢耽搁,径直跑到爸爸的办公室,说你岳母病了,让全家都回去看看。他回头又特意强调了一声:全家回去啊!

老爸放下工作即刻回家通知了老妈。年轻的老妈即刻收拾行李,她一个大包,我一个小包,出发!年轻的老爸和小小的老弟看家。呆在那个厂子里,几乎没有机会出门,去外婆家,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妈妈带着我刚走,接电话的人看到爸爸,呆头愣神的急问,你怎么还在上班,回去呀!你岳母死了,怕你们路上伤心,不敢直接说明。

爸爸慌了,立刻跟厂长说明了情况,带着弟弟追赶我和妈妈。而我和妈妈,正在长途汽车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车窗外的风景一幅一幅的更换,看得心里醉醺醺的,感觉正好。

长途车行驶经过小镇那条南北流向的小河,远远的还看到令小镇人骄傲的毛巾厂。下了车,我们来到小镇繁华的大集市,走到那个大财主的屋子临街的那个大门口。

正屋厢房,一间对着一间,一院连着一院。老习惯,我依旧从街头第一间、光滑的青石板院落开始,蹦蹦跳跳的往后走,走到最后就是外婆家啦!

只有外婆家的院落不是青石板铺的,裸露着黑色的泥土。外婆没有分到财主和姨太太们住的屋子,住进的,是财主家女佣们的居住地,而外婆对门的屋子,则是男仆们的居住地。如今与外婆相邻的,是这个财主的子孙后代,被瓜分了钱财和房屋后,他们蜷缩于这个角落,一蹶不振,从此没落了。他们家有6个孩子,大小不一。我跟年龄相仿的小窝,有说有笑,走得近。

蹦蹦跳跳往最后进走着,我和老妈的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跑动声,莫名的跟上了好些个半大的孩子。他们默无声息,踏着青石板,在我和老妈的两侧跑,簇拥着我们跨过高高的院门槛,穿过洒满阳光的天井,再跃过一条又一条引水沟。离外婆家越近跟从的人越多。大家都没有说话,两耳闷闷的,只有脚步跑动的声音。

老妈有所警觉,我只带着莫名,跟随跑动的队伍前进。及至外婆家,老妈凄厉的喊了一声,人“扑通”就跪在了泥土地上,双手扶地,爬到外婆身边。

老妈一向得体,如何就坐在地上往前爬了呢?世界安静得只有老妈的哭声,看看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看看泣不成声的老妈,再看看地上的外婆。10岁的我双手叉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外婆笔挺的躺在一块门板上,从头至脚覆盖了一面红白的孝帐,我只能看见她露在孝帐外的手,微微蜷曲着,其中的一只手还握着一块白底蓝花的手帕。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走过去打开孝帐的一角看看外婆的脸,去验证一下什么叫外婆已经不在了。可能是那么多人的肃穆与静默,让我不由得敬畏,以至于没了勇气去好奇外婆不在人世的模样。

爸爸带着弟弟赶来,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的一切,捂着眼睛流泪。弟弟跟我一样懵懵懂懂,不晓得眼前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大人们在聊天的时候,说外婆是笑死的。

那天傍晚五点多,五十一岁的外婆洗了澡,在凉床上纳凉,天很热,外婆摇着蒲扇,骂这鬼天怎么搞的,也不刮阵风来。邻里一个大傻丫头说,哎呀骆母么,我给你送阵风来!说着就使劲儿抖动她的汗毛巾把子。平日里外婆说笑轻声轻气,那天很多人听见外婆开怀大笑,笑声引来邻里探头,探头的人们看见笑声过后,外婆就缓缓的倒下了。人们手忙脚乱的抬起凉床,往卫生院跑,卫生院下了班的医生赶来,翻了翻外婆的眼皮,宣布外婆没了。

外地工作的大舅奔丧归来,兄弟姐妹们见了,抱成一团,泪水和汗水,汗水加泪水。因为悲伤,那个夏天很咸很涩。

三天后,人们把门板儿上的外婆移至一个巨大的木盒子里。妈妈对人说,在搬动外婆的时候,外婆的鼻子、耳朵里都有出血。前来祭奠或送行的老乡们,噼啪燃放着爆竹,欠身向外公递上一匹布。那些好看的布料都称为孝帐,外公把他们悬挂在院子木质的横梁上,很多很多、各色布匹呵,黑乎乎的院子变得花花绿绿、跟戏台一样好看起来。院子中间还摆放着一张很大的八仙桌,十来个彪形大汉大声纵声划拳,仰脖儿饮酒,用手心擦拭嘴边油水;大嗓咳嗽,奋力吐痰,把鼻涕擤在泥地上,并把指头上的残剩鼻涕沫儿,抹在绿色解放鞋的鞋帮上。帮忙的亲朋好友做菜上盘,中间来回穿梭,伴着院外的乐队吹吹打打,平日里寂寂无声的老舍,变得好不热闹。

饭后,彪形大汉们抬来木盒的盖,手擎很长很大的黑钉,敲击声伴着哭声四起,年轻的老妈和年轻的大舅拼命阻止大汉们钉盖,被众人拦腰死命抱住。人们拿下孝帐,顶在T形的竹竿上。乐队第一,抬棺第二,披麻戴孝的人排第三,举孝帐的第四,送行的好友和一些好奇的孩子们位列第五。队伍绵长,浩浩荡荡,一路很多人观望。黑色的棺木极沉,被很粗的麻绳固定,挂在很粗的竹杠上,彪形大汉们摇摇晃晃,举步维艰并汗如雨下,轮番换手歇息。

丧葬队伍来到满是青松的山腰上,一个新开挖的洞穴边,翻滚着红色的新土。

人们合力将棺木缓缓放入,抬棺的大汉们挥撬填土,披麻戴孝的人望棺长磕痛哭。走前上香,把一大碗一大碗,摆放如活物的鸡鸭鱼肉放置突起的坟头。还把一瓶酒倒进透明的玻璃酒杯里,洒在四周;继又倒了一杯,搁在鱼肉之中。

人们如何散去?不记得了。那么些个好看的布料哪里去了?也不记得了。

第三天再随父母坟前看望,碗里的那些过年才有鸡鸭鱼肉,空空如也。那时我坚信,是外婆在盒子里躺得累了、饿了,拿走了它们。只是她低垂着眼帘,永远不再开口说话,永远不愿意再见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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