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已过
四年前,因工作调动,到了吕梁,当时就住在离石凤山底,说是凤山“底”,其实已到了凤山的半腰上,一户城中村里的大院,前后有三排房,靠山是一排窑洞,却在窑顶上又加盖了一层;我住的中排一楼,是三层七间新盖的楼房;对面一排也是七间,是老平房,院子里住满了房客,每天热闹的很。房东个子不高,四十多岁,住在城南的马茂庄小区,不常来,一旦来了却是这家坐坐,那家聊聊,既随和又很健谈,一口有腔有调的离石话,说的很快,像唱歌一样。
出门要走下一个比较陡峭的斜坡,坡下有个小卖铺,老板是个中年汉子,老婆脸上有块很大的黑记,带着两个女儿却十分漂亮,一个七八岁,一个两三岁的样子,可爱得很。一家子操着浓重的临县口音,说话很和气。慢慢与大家都熟识了,才知道这里的房客原来十有八家全是临县人。
小卖铺的隔壁是一家临县面馆,只是到了中午才开张,并且只卖面条和揪片,屋内不大倒还干净,只有四张方桌,一张圆桌,便将整个屋子都摆满了。桌上放有调料架子,架子上摆着七八个酒盅大的调碗,分别盛的是咸盐、芝麻、韭花、葱花、香菜、辣子等,辣子又分三四种有红油泼的、有清油拌的、有干辣面儿的,还有青红辣子剁碎的,傍边一小瓶老陈醋,一小瓶香油。靠墙两只不锈钢大桶,一桶是西红柿鸡蛋臊子,一桶是南瓜、豆腐、土豆和豆角乱炖的烩菜。有位湖北的朋友来吃饭,要了一份面条,刚坐下不到一袋烟功夫,老板便将一碗人热气腾腾的白皮面端放在桌上,湖北朋友先是一愣,满尖尖一大碗,没有臊子也没有杂酱,这可叫人怎么吃,正在诧异之时,老板娘忽然提醒道,“臊子在喔哒,自个儿调咯”!湖北朋友貌似没大听懂,悻悻走到大桶边,掀开白笼布裹着的桶盖一看,又迟疑了一下,追问道:“老板,桶里的卤菜多少钱?”引的满屋子的人几乎笑喷了饭!这才知道原来吕梁人吃面有自己的习惯,先用油盐葱花芝麻把面调好,上面再浇上臊子和烩菜,饭菜咸淡根据自己口味添加,主随客便。在南方饭店吃饭,通常菜是定量的,米饭随便吃几碗都不要钱,到了吕梁,面却是足量的,臊子随便你吃,这倒更加实惠了。
出了面馆,再走下一个缓坡,便到了凤山路上,这条路南北贯通,街宽只有二十多米,最北端过了袁家庄,与国道相连,南端过了东川河桥,与吕梁最繁华的步行街相接,因此这个地方又叫“桥头”,这里对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小吃,柳林的碗托、临县的烧饼、兴县的抿尖儿、岚县的“蛤蟆含蛋”、离石的合楞子,甚至陕北的洋芋叉叉、羊肉面,至今想起依旧让人垂涎欲滴。
与凤山路十字交叉的叫滨河北路,东川河沿着滨河路的中线自东而来,东川河桥就架在滨河南北两路中间,一河两路并行,将离石区一分两半。伫立桥上,顺着河流方向,眼看到河水在西崖底被虎山阻拦,汇入了北川河,河出交口镇,又有南川河汇入,出了离石,才叫了三川河。三川河最终到了柳林县的三交镇,便入黄河了。桥南端过了滨河南路,是步行街上摩肩擦踵的行人,黑压压地被两旁林立的高楼挤在中间,放眼望去依稀能看到南边的龙山。回头仰望,便能清楚地看见坐落在凤山顶上的天贞观。整个离石区便被龙山、虎山、凤山环抱在其中。然而吕梁人却个个都不甘心一辈子都呆在这龙虎之地,仿佛血液里注入了三川河的灵魂,他们注定要走出去奔入黄河,奔向大海。
说吕梁,不能不提临县,临县是个奇迹。前几年,联合国粮农计划署,由几个外国官员组成的专家团,到临县去考察,看到千沟万壑的黄土地,十年九旱的恶劣环境,得出的结论竟是:“这里根本不具备人类生活的基本条件”。然而,临县60多万人,作为山西省第二人口大县,每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承载了200 多人,若按国际标准计算,每平方公里承载8人以上,就算超标了,临县却超过了国际标准将近30倍。临县人敢闯敢干,生于贫穷,却不甘于贫穷,被称为山西的犹太人。他们能走出临县、走出吕梁,打拼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有人说,在离石足有一半人口是临县人,这毫不夸张。其实,不光是吕梁离石,在全国各地都不乏临县人的身影。在吕梁呆的时间长了,交接的朋友也多了,自然更多的是临县朋友。雪平和艳江便是其中的两位,有关临县太多的故事,还是从这二位口中听说的比较多。
说到临县人野蛮、狡猾,在外名声不好,众所周知,雪平曾说,有人曾做过统计,世界上在马路边尿尿的,十个人里有九个就是山西临县人。此话一出,我马上否定,说这个太过夸张了,他又说,有一次新疆人到临县卖切糕,临县人一个不乐意,竟然把卖切糕的维族朋友给打了。虽说是些稗官野史的话,可这里贫瘠的黄土地的确也孕育了临县人性格当中的野蛮与直接;但九曲黄河却似乎也赋予了他们的聪明与善变。在离石搞室内装潢的多半是临县人、在太原跑出租车的大部分是临县人,临县人在北京做蔬菜批发承包了一条街,临县人不叫新疆人在临县卖切糕,但在太原火车站卖切糕的却是临县人。他们生来就不安于现状,为了发家致富,不仅带出去了自己的兄弟姐妹,而且带动了整个吕梁;他们在吕梁是临县人,走出去都是吕梁人,抱团取暖,同闯天下;他们形成了独具吕梁特色的创业方式和奋斗精神,临县真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临县。
在吕梁流行着一种古老的民间艺术——伞头秧歌,临县尤其盛行。秧歌在北方各地都很常见,唯有吕梁才有伞头。一支秧歌队伍少则三到五人,多到几百号人不等,为首者着装考究,能扭会唱,左手执铜环,右手执花伞,因此叫做伞头。伞头不仅要懂得带领秧歌队变换各种阵型,更重要的是要善于即兴演唱。他们要在短时间内现编出四句合辙押韵的歌词来,每句最少7字,最多12字。歌词要诙谐幽默,吐字要干脆清晰,歌声要洪亮,有感染力。
我的好友艳江,便是一名年轻的伞头。艳江生于祖传中医之家,自幼聪明,肯学爱唱,少年时便被临县著名的伞头大师郭追追老先生,收做了关门弟子。有幸参加过一次阵容强大的伞头秧歌比赛,由临县伞头大王贺升亮主持,郭追追等老前辈做评委,来自吕梁各地的二十多个伞头参加比赛,在这些伞头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高低胖瘦参差不齐,但却都是统一着装,下着皮鞋西裤,上着白衬衫,男系领带女系领结。经过一阵鸣炮奏乐之后,比赛便拉开帷幕,第一个环节是自报家门,要用四句唱词介绍自己;第二个环节是由观众出题,伞头抽签,抽到啥唱啥;第三个环节是伞头之间PK对唱。
当比赛进行到第二环节时,已经达到高潮,观众提问涉及的种类五花八门,有关于家乡的,有关于时政的,有关于历史的,还有关于百姓生活的。问题更是千奇百怪,比如,你看过三国演义吗?关公过五关斩六将,过的是哪五关,斩的是哪六将?吕梁一共多少县市,分别是什么?你结婚了吗?谈一下你的恋爱经历等等。更有好多生僻的问题,用一句囫囵话都难以回答,却难不倒众多伞头们。终于等到艳江上台了,抽的问题是,“狗年唱狗,不能带狗字,”我心里顿时替他紧张了一下,主持人刚念完题,锣鼓乐队便奏起过门来,我心里扑通直跳,可艳江站在台上却手执花伞气定神闲,大约十几秒的样子,只见他左手举起铜环,呼啦啦响了一声,示意音乐停,随即唱到:“人不在时看门院,生人来了叫几遍,剩饭常把肚皮垫,包子打出都不见”。顿时,赢的了一片喝彩。我既惊奇,又佩服!
艳江是我家的常客,院子里人们,尤其是临县老乡们都喜欢听他唱,经常逗得大家捧腹大笑;雪平阅历丰富,看事情比较透彻,遇到困难我经常找他帮我出谋划策;另一位朋友鹏辉却是比较寡言。鹏辉是方山县人,离石往北出了大武镇,便是方山的峪口镇,吕梁著名的真武山就坐落在这里,号称“北武当”;清代康熙年间,这里出过一代廉吏于成龙。一向默默无闻的鹏辉说起他的家乡,却津津乐道。比起临县人,方山人明显憨厚老实。他们为官清正,为民质朴,从没听说他们做过一些特别出格越矩的事情。鹏辉生于方山,从小却在离石长大,闲暇时我们常常沿着离石的大街小巷走走看看,听他诉说着吕梁随着时代的变迁,发生的故事。
当人们提起吕梁,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吕梁英雄传》,在没到吕梁的时候,吕梁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是马烽小说里康家寨的样子。我对这部小说有着特殊记忆的,这还得益于我高中时的一位英语老师,英语课对我来说就像听天书一样,以至于老师在听写单词的时候,发现了埋头在小说里的我,一门心思正扑在雷石柱他们密谋策划田家会伏击战的情境里,头被重重击了三下,最关键是——书被没收了,整整一个礼拜。当时的感觉就如同,冬天里正洗热水澡,忽然热水停了,满身的泡沫,只能用凉水往身上浇。到了离石后,听说有个田家会的地方,就非要拖着鹏辉去看看,等到了田家会,看到的满眼是工地、塔吊、拉土车,一打听是正在建设中的田家会小区,找不到一丝小说中描写战斗的痕迹,只能遗憾离开,后来才听人说,当时的田家会战斗并不在离石,而是在兴县的田家会。
提起最能代表山西的两大特产,一个是老陈醋,再一个我想应该非汾酒莫属了,都知道杏花村汾酒厂在汾阳市,而汾阳是吕梁十三县中的其一,却为人鲜知。清朝末,杏花村“义泉湧”酒坊带着汾酒到巴拿马参加万国博览会,我们穿的长袍马褂,留着长辫儿,捧着用陶土烧制的酒坛子,无人踩理。就在会议将要结束时,聪明的工作人员——当然是吕梁人,将一坛酒故意摔碎,会场顿时酒香四溢,众人闻香而来,引起注意,一鸣惊人才得了金奖,汾酒从此一摔成名!
我国唯一的女皇武则天是吕梁文水县人;曾被毛主席定为“接班人”的一代领袖华国锋,是吕梁交城县人;毛主席在临县李家山东渡黄河,2月到了吕梁石楼县,忽然天将大雪,于是在这里写下千古绝唱——《沁园春.雪》......好多故事都是从鹏辉那里听来的。
从小在山里长大的我,对山似乎有着很深的感情,爬山对我来说是一件极大的乐事!住在凤山底,爬凤山便成了我每天早晨必做的功课。再有好友鹏辉结伴而行,更是人生一大快事。沿着我家屋后的一个小土坡爬上去,便能看到一直从山脚下铺上来的整齐的石阶,再沿石阶而上,拐弯处有个土地庙,小的只有一个亭子那么大,外面的白壁上绘有五彩祥云和神仙壁画,庙门是常锁着的。过了土地庙,草木繁多,只留得一条只容纳一人走过的小路,是更陡的石阶,攀石阶而上,大概十几米的高度,又是一处凉亭,亭里有棋盘石凳,扶着水泥铸成的围栏,能看到我家屋后的那条小路,和山下东川河对面的吕梁国际大酒店。歇歇脚继续拉住石阶边上的铁链往上爬,路过一座和土地庙一样大小的关帝庙,已经是气喘吁吁的了。前面还有一座五道庙,再往上十几米的样子,才到了一处平整的院落。这里相传是陈抟老祖的道场,右侧是两间书房,左侧是低矮的围墙,中间是玉皇楼,是天贞观中最高的建筑,分上下两层,上层玉皇殿,下层灵官殿,全木制结构,重檐歇山顶,威严肃穆,气势磅礴。玉皇楼后面便是陈抟殿,供奉的是陈抟老祖,也是观内的主殿。沿殿外左侧的石阶而上,过一个小阁洞,又是一串院落,这里是三清殿和孙真人殿等。整个道观依山而建,庙宇殿阁小而精致,分布错落有序,苍松翠柏环抱其中,红墙蓝瓦飞檐斗拱,安详肃穆,“不敢高声语,恐惊庙中人”。扶着低矮的围墙,向山下俯视,整个离石城尽收眼底。
离石历史悠久战国时期便开始建置,古称石州,又叫永宁,在上世纪90年代末撤县设市,成为吕梁地区的行政中心,依靠当地周边丰富的煤炭资源发展迅猛,之前虽然是三山两河夹一城的穷县城,但近年来,城市的现代化气息已日渐突显。高楼大厦多了,公园广场多了,购物中心多了,以前在太原、西安才能看到的衣服款式,如今在吕梁随便一个购物广场都能买得到;以前在北京、上海才能见到的豪车——宝马、路虎、宾利,如今吕梁满大街跑的都是。可当地百姓对这些却似乎很漠然,他们一直以来都认为吕梁就是个穷地方。楼房多了,房租也涨了;商场多了,商品也贵了;再好的东西,口袋里没钱,也只能看看罢了。有钱人就那么几个,还是咱穷人多,贫瘠的黄土地,造就他们强烈的民族自卑感。就好像吕梁学院是当地最高的学府,美丽典雅的校区就坐落在凤山底下的瓦窑坡街道,以前叫后瓦村,人们就都戏称她“瓦大”,每年当地考生不是迫不得以,绝不会去报考,仿佛都以“瓦大”毕业感到无比羞愧。其实并不是学校怂,而是在吕梁人心里早就有一颗走出去的梦。
记得是2014年,凤山庙会结束了,农历二月将近,快到惊蛰节令,春寒料峭,我即将离开吕梁。那日清晨天灰蒙蒙的,有丝丝凉意,我像往常一样,爬过屋后的小土坡,这次是去同凤山做别的。攀至石牌楼的时候,忽然飘起了雪,一开始还是芝麻大小的雪点,不一会儿变成了鹅毛一样的雪片,雪俞下俞大,不停地打在我的衣上,头上,脸上,衣服白了,头发连同胡须也一同变白了。眼看到了土地庙,前面路已经白茫茫一片,我迅速踏过铺满了雪的石阶,留下一串串脚印,风衣掠过挂满了雪的松枝,抖露出一缕缕苍翠。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发热了,攥紧拳头一口气到了山顶平阔处,老大爷已在那里,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广播,一边在雪中舞剑,转到后面,三五成群的中年人有打羽毛球的,有踢毽子的;年青人、小孩们打起了雪仗,嬉戏追逐,欢呼成一片。绕过天贞观的围墙,能听到山那边传来伞头们练嗓子咿咿呀呀的回音。这场突如其来的雪,丝毫不影响人们晨练的热情。“惬意春晨,忽飞玉龙,风雪无阻,且观劲松”,我由感而发。就在当天我便收拾行李,匆匆离开了吕梁,把最后的记忆定格在了凤山之上。
在吕梁工作生活的一年多里,留给我的回忆太多了,忘不了岚县小吃摊前夹肉饼的唇齿留香;忘不了临县伞头们浓浓乡音的荡气回肠;忘不了交城卦山中千年古寺里的钟声悠扬;忘不了在碛口古镇第一次看见黄河时的热泪盈眶......说不完的吕梁,道不尽的吕梁,民歌中激荡着质朴的吕梁,美酒中酝酿着热情吕梁,黄土中沉淀着倔强的吕梁,黄河中流淌着奋进的吕梁,山河重义,草木有情,离开吕梁已多年,“吕梁”二字却深深烙在我的心里。
2017.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