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 凭栏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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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三期【旧】

<一>

民国七年,我去拜访方先生。

当初进城的时候,我还是个乡野穷小子,因为家乡肺鼠疫严重我便没有办法再归乡。现在,蜷在北京城的墙根下,远远看着东北角楼仄歪的身形,日头虽热,喉头却一阵发紧。

单褂旧了、破了,我不务事,也不乞讨,本地的叫花子笑我应该和城西破草屋的老东西一样一吊完事,但我是有事要做的,钜子为我去奔走,我虽不在宋国,何时何处都不能放弃我的信仰。

我现居凭栏,邻人是顶好的,从不互相攻打,于是我从大户说起,我每天走到他们门前,期待紧闭的木面向我伸出双手。

城墙根下两个瘦弱的乞儿,日常是穿着一片脏污且百结的布帘子,像吃酒的店门口挂上的布幡,风烈烈的就要折,当日却各自有了一件白底麻布小襟,我催问着,他们只是说:

“承方老爷的恩!承方老爷的恩……”

我想,既然他懂得施福与小叫花子,那么或许能通“兼爱”,除此之外,我还能劝他“非攻”——他们说方世是有不少兵的,就列在他府上,现下世道又乱。

去拜访方世不是什么大事情,我以前也四处游历,只是损了我许多草鞋。我原先多说,他们敬重,愿意的听得在心,不愿意的听得在耳。如今街上贫人多了,都裸露在街上,富户都在府里不出来,我也没办法说了。

顺着青石巷走,一连占了三座屋的就是方宅,不很阔绰,但是精巧。门楹漆了两句古色古香的对子,我扣那门环,钝钝地作响,许久不见一个人出来。

正午的太阳很毒辣,滚热的光线朝过路的人劈头盖脸地浇,走得慢的,就和群来客栈新出的红油虾子一个颜色了。

方宅对门的小屋,伸出来一个半秃脑袋,发辫梢就耷拉在他的肩头,那一卷袖子还没来得及抻开,一柱不知是谁的瓦顶水折过来的光,宝剑似的直插天灵盖,骇得那卷袖子也向里卷了两道。

“您有何贵干?”

我转过身,那人一身春绸衣裤,戴一顶黑礼帽,手拿一柄无字竹扇,散了半开。帽沿下的一对眼睛看人锋利,新开刃的刀子一样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是方世吗?应该是方世了。

“方先生……我有事要长谈……”

方世横在门口,青漆大门开口很小,他没有转身请我进门的意思,只是两脚叉开了些。刺刺的感觉从足趾爬满了脚背,顺着我的小腿升上去了,但我不能坐着,直剌剌坐在地上和人讲话并不合乎“礼”。

我把手里的东西展给他看,是一卷极小的竹简,浆得发黄发亮,简头刻的大篆描了墨,“非攻”两个字看得清清楚楚。

方世拿过竹简,来回翻了两下,并不细看,也不还我,笑意很浓,粗粝的掌面一张,就将那竹简轻轻地掷到地下去了,我急忙弯腰去拾。

“尚贤、尚用、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

“忽悠姓曹的那个老贼的话,也来和我方世讲?他不过就是要苟且而已,你倒是小心替他背锅……年轻人,乱国的帽子可不是好戴的。”

声音炸雷似的在头顶响,我抬起头看他的脸,乌青乌青的,眉心偏右一块穿心月牙疤倒发了红,扭作一团。我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掌,小兽一样倒在地上,手里还死死攥着竹简。

“我并没有苟且——”

话还没讲完,他那顶黑礼帽挂在了我脸上,硬沿打中了我的脸颊骨,我一下吃痛。等我揭下帽子,不见方世了,青漆门闭得很紧,再看对门,半秃脑袋也不见了。日头依旧很毒,青石板晒出一点黄褐色,干干的,但是这黑礼帽和“非攻”还是真真切切。

或许我没有见到方世,我恍惚做了个梦。我把帽子摆正,放在门口转身离开了。

<二>

我在凭栏窑躺了几天,有时候救济会的人——几个莽学生会闯进来,他们的热情真叫人难以招架。零星几个带圆眼镜的女生,在她们的同伴放一点吃的在土桌上的时候,就掏出笔纸来,摊在膝盖上问我的话,说是集成“民主的意见”,民主么,民主,我总是想到楚……

土桌上的东西堆了有一些了,我只吃一点,不至害病就够了,剩下的,拿包袱皮裹了准备送给那两个乞儿。

出了凭栏窑没三脚路,一个小孩子跟上了,是这附近的,我每次见她,愈发觉得她的眼睛大了许多,后来一想,大概是脸瘦干了,把一对眼珠子,托得那样大。

我走一步,她又跟了一步,直直盯着那包袱皮。我把身子全扳过来,她倒不畏,扑到了我面前,脸孔忽闪一下,黄瘦黄瘦的,双丫角一振,像黑枯枝。

“先生……先生,求您的好,这个给我吃吧……”

声音微弱,蚊蝇一样在空气迅速扩散开,被闹哄哄的土窑一下子吸收没了。

我注意到她伸出来的手,有一处很大的溃烂伤口,于是捉住她的手,凑近细看,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仿佛捉的不是她的手。

“那么,是怎么弄的呢?”

“是,是阿娘打的,我没有讨到吃食……求您的好,给一点儿就行,先生。”

这回她的声音带了哭腔来,鼓涨的小腹一起一伏,竹枝一样的腿弯也弯不下了,我忽而带了点心悸。

我想起这女孩子的父亲,一个在城西晃荡的疯汉,日常在泥潭水里看见他,老与乞丐争食,时时被打得半死,却还要到处说:“倘若赵子龙在世,天下断不会乱到这地步。”问其他的,一个字也不能答出,这父亲……

“我问你,你阿娘在家吗?”

她迟疑了一下,望了望我身后的不知是哪一间的小破屋。

“这样,我送些东西去,带着这个包袱皮,你领我去,好不好?”

她的脸上这才掺上了些喜色,犹犹豫豫地捉着包袱一角,领我又回了凭栏窑。我们刚到一个小屋门口,她夺了包袱,冲进了房里,阿娘阿娘地喊。我则一脚陷进去了,夏有梅雨时节,雨水多灾,把这一屋屋的泥土地,都浇了个糊。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草鞋隙里净是黄泥,带一点碎布。里屋不大,迎面凑上一个精瘦的妇人,正将那包袱皮从女孩子手里解除。她分明是高兴的,把那女孩子推向一个矮脚桌。我适才注意到,有一个敦实的男孩子,伏在桌角对了一碗杂汤窸窸窣窣地吃。

“夫人,我有些话要和你谈。”

她并不理我,枯瘦的手攥着衣角,油污一块一块缀在布褂上,看着我有些作恶。那女孩子被盯着看,摸向了一碗黄米汤,结果她阿娘的脸,登时垮了下来,她只好收回手,屋里头陡然冒出石头砸水一样大的吞咽声。

我看向她,原来脖梗也那样细么,黑瘦黑瘦的,刺得我的指头也汩汩冒了血——我猛然看向指头,然而并没有流血,指头还是黄粉相掺的指头。

那妇人,定是一只母蜘蛛了,肚腹大大的,用她蛛丝一样的目力操控着里屋的每一件物什,我也是件物什了。她教我被黄泥粘住,不得出屋去。

她的那个女孩子,和她一样,有着蛛丝的目力,粘着那半熟的粉团块,贪婪地想摸过去,然而教她母亲用爪钩割断了。那肉么,那肉?油汪汪的肉,煤油一样暗滞的肉,棕褐色的一块一块,多半是破庙的祭肉了。

我被自己的思想骇住了,这样的阿娘罢,我手里的竹筒,到底是“兼爱”还是“非攻”呢,我也不知道了。

<三>

我怎么出来了呢?从凭栏窑出来,连带着那小女孩也一起出来了,一并捉着一个石柄,漆一个小小的樱花图案,除此并无奇异。

我教那女孩子和我一起躲在一座小洋房旁边的闲置建材堆里。建材堆邻一条小沟,微弱地流着声音,她在我身边微微地喘。黑洞洞的空间很小,我只好佝偻着背,宋国的天也是这样黑的,只是遍布许多星子。钜子会朝天呜呜地喊,然后正色对我说:“先生,非攻是天上的星子吧,楚地的星子现在是亮的,以后呢?宋国么……”

钜子或许全说对了,现在的星子不亮了。

“先生,您说什么?”

黑暗里那女孩转头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声,当然也没有必要和她解释,只是,只是兼爱,谁来做呢?我迟疑了一下,又想到了方世。

方世是有很多兵的,倘若韩非子在……不行,不行的,方世这样的势力,在各处都有代表,盘根错节,韩非子在,不晓得是怎样战火连天。“或许真要完了?”我耳边有声音这样絮絮地讲。

小沟的流水声戛然而止,布鞋踏在地上的声音猛地滚动出来,还有窗几的碎裂声、摇旗声,仿佛小水流汆的声音,全部吐纳了出来,小沟烧开了,风吹绿树叶那样哗啦啦的。那小孩魔怔了一样,疯地冲向我,我们一起跌出了建材堆,摔在泥地里并不见得怎么疼,只是脑子冒出来一大片灰绿色。

那小孩的脸,朝下向着我,绿融融的一块,并着小洋房、木材块、两杆在空中飘忽的旗子。旗子上的字,灰糊糊的边,大面大面的森绿,慢慢地融啊融啊,一圈一圈地噬,连日头也不是怎么亮了。

街上的学生愤恨地喊,要把一字一句全吐到那黑衣帽、白裹腿的人身上去,要叫他们羞愧,然而我是没有羞愧的,我宣扬我的非攻,我躺在泥地里,灰绿色的情绪从地里长出来了,紧紧扯住我。

那女孩就站在我身边,那茸茸的手伸进了衣兜,捉出一个石柄。脸色怎样变是不晓得的,尖叫声倒是刺耳,于是脑中铙钹作响地醒了,小洋房,土路,全是灰色了,连一个学生影子也不见。

“你!你!你怎么把这个拿出来的?阿娘会打死我的!”

那黑漆漆的脸上全是愤恨恐惧,两只手拍到我身上,像木架一样,我好像听到了吱吱响 。

我什么也没说,小沟的流水声在我耳朵里直响,摸了摸耳朵尖,有点湿润,我挣扎着坐起来,那小孩还要扑上来,我轻轻推开她。

“我们去找方世,他是顶有能力的,他可以收养你。”

<四>

民国七年,我去拜访方先生。

这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兴许是第一次了,我牵了一个小孩去拜访方世。

我们两个站在青石板上远远地看方宅,那里像卧了一只休憩的凤,金色的羽迎着毒辣的太阳轻微地抖动,那女孩眼里满是艳羡,自觉地掸了掸破旧的衣服。

方世会出来迎我们,这是很意外的。我还没有扣那门环,里面出来个白脸,米色礼帽,金丝绸衣,握一把白面竹骨扇,扇面对向我,但不是方世,方世对客人,眼神是极横的。果真白脸后面,跟了一个人,眼神像小刀子一样,就是衣衫极简,外露的掌面很粗糙,他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先生到访,方某招呼不周,只是最近街上动乱多,劳先生大驾了。”

“哪里……”

我喉头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脸颊还隐约作疼。方世转身送走白脸客人,微微躬身迎我进去,我将手伸进衣袋,触到散成一片片的东西,猛地打了个冷战,握紧那小孩的手,随方世进了宅门。

方宅内部和外部一样雅致,宅内只有一棵一棵的松,不很茁壮,有点婉约幽绰的影子,地面极净。我以为他会领我们去茶室,但是直接路过了茶室,直往里走,一间大屋,屋门落锁,锁没有灰且发亮。方世取了钥匙开锁,三个人一句话也不说,但是一推开门,声音就吱吱呀呀地朝我们漫过来。

“方先生,这女孩……我知道您是向善向民的……”

“我知道,但是先生想知道的,到底是方府上的兵,对吗?”

“是……但是——”

方世右手一摆,打断了我的讲话,他先跨过屋门,然后回头看我,示意我进去。等我走近,他又用纤长的手拦住了那个小孩子。

到底是什么呢?方世推了我一步,把屋门从里轻掩上了,把那女孩一个人留在外头。我们在里头,而我看到了一队鲜活的兵,角落还卧着一个巨大的留声机,陆陆续续放着口号的声音,武器架上的长矛,冷箭,短刀,一个赛一个锋利,最中央还供着一把乌黑锃亮的小手枪。而那些兵,就分布在小手枪周围,着装统一,列队整齐,到底是中州的兵,我赞叹几声,方世却没有反应。

“先生,再仔细看看?”

我走进几步,注意到了地上有几滩水,像雨过天晴的小洼地,这里怎么会有水呢?我抬头,看到一片宽阔的天——这间屋子削了顶。再看士兵,没有动,再看一会儿,还是没有动,人怎么可以这么死寂,连轻轻浅浅的呼吸也没有。

看样子方世并不准备为我解答,我靠近最近一个士兵,用手指戳了戳,有些滑腻,再嗅一嗅手指,极重的蜡味直钻鼻子,我当下变了脸色,踉跄几步。

“是!是——”

“不错,是蜡人,先生,这就是我方世的兵。”

他发疯似的大笑起来,走到中间去拿起那手枪,拨弄着扳机,盯着我。

“这是用来给姓曹的使的,不过先生这样上门来亲自为我讲学,那学叫什么来着?兼爱,还有一个——”

方世在轻飘飘的语气中开了枪,我用手挡,子弹射中了卷起来的竹简,冲力将指头都喷了血,竹简蒙了血雾,两个“非攻”被击得粉碎。

<五>

我逃也似的捂着流血的手冲出了屋门,连候在门口的小孩都没顾。宅内没有士兵来拦,说明方世没有兵了,为曹所削一事果真属实,方世江山末路了。

我停在方宅门口,迟疑了一下,将“兼爱”一并扯开,掷在了地下。我又回凭栏窑,躺在土炕上过了几天。

“没有竹简,我还是墨子吗?”

方世一事后,我一直这样问自己,但是没有回答。那女孩的阿娘没有找来,我还能看见她差了她儿子去讨食,偶尔看见我,也没有什么反应,那女孩自己也没有回来,甚至是方世,也没有找来。

又这样过了一阵,我听到了方宅被拆的消息,是曹告发的,说是方世藏匿小奸细,那小奸细身上,藏了一柄樱花石刻,而樱花又是与倭族相通的——方世被下了狱。

而我呢?我不是墨子了,我不知道是谁,我不在墙根底下游了。

曹宅被破那日,我换了衣衫,在群来客栈应做了伙计,学生么,还是在街上游,该是怎样过,就是怎样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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