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活着,却如同死去。
有的人死了,却似还活着。
活在相册里--翻旧照时,你的笑容定格在全家福里,仿佛下一秒就会眨眨眼;
活在梦里--有时候梦见你,没有病痛,说着话,醒来却已想不起你说过什么…下次再梦见时,一定仔细听,还要好好叫你一声:大姑丈!
——不是父亲,胜似父亲——
在你家,你是长子,尽你所能照顾着后母、同母/异母的弟弟妹妹;在我们家,你是长女婿,也毫无保留地照顾着小姨子、小舅子、外甥们。
受你照顾最多的就是大姐和我。我母亲的兄弟姐妹都出城读书,毕业后在城里工作、成家了;只有她留在农村,操持着一个家。本来就家境困难,我和4个姐姐的口粮和学费更是不小的负担。于是只有一个儿子的你,答应让大姐寄养在你家,待她如亲生女儿。
母亲不希望我们姐妹像她这样,一辈子受劳作之苦,于是倾其所有缴我们读书,希望我们能走出农村、人生能有更多的可能。姐姐们都去村里的学校读书了,父母更是忙于田间农务无暇照看我,便让不到学龄的我跟着姐姐去学校“旁听”。去了几次,我便不愿再去,因为“我写的作业明明100分,老师却不给我批改!”老师有她的道理--我没交学费,不是她的学生。
你和其他亲戚们每逢节假日团聚在我们家,好不热闹。我年纪最小,大人们就喜欢逗我。问我:“学校老师教了什么知识?”我一本正经地答:“老师说,写字从‘黄沙’写起…”(“黄沙”是我们村西边的邻村,老师是在用土大白话告诉我们从左往右写…可是小屁孩哪懂什么左西右东,转个身就糊涂了呀!)
还没来得及秀其他“知识”,已被大家的笑声打断。而你却不仅仅把这当笑话,你认为我脑子灵活,在村小学读书成不了大器。便提出带我去城里上学,住在你家,你来缴学费。
于是,我一个乡下小妞,进城啦!
你去上班时带我出去吃早餐,我吃得慢,你问我知不知道路回去,我点点头,你就先走了。可是,当我走出店门口,看到陌生的街道时傻眼了:明明很近的,却不敢踏出一步,生怕走错了方向,就会迷更远的路。热闹的街上,大家走来走去,一个也不认识。不像在村里,乡里乡亲光看我的眉眼就知道是谁家孩子。我傻傻站在一辆候客的摩托车旁边,许久许久…司机大叔问我是不是要坐车,我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问我去哪儿,他送我去。我说我没钱。他笑了笑,一脚油门就把我送到了楼下,果然是很近啊…
城里那么大,那么容易迷路,一点也不好玩!不过,在你家的生活总有这样那样的趣事,让我很快淡忘了初进城的恐惧。
——曾经的回忆,想到就心酸——
你那个年代的人,即使是知识分子,也讲不出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但你是领导,经常开会,还要在会上作重要讲话。有雄才大略如你,却羞于开口讲那半土不洋的普通话…于是你经常在开会前一天晚上,听我用标准的普通话(其实顶天了也就二级甲等…)念一遍你的发言稿;或者让我听你念一遍,指出哪个字发音不对。想想挺滑稽的--堂堂一个大领导,面对众人发言前,竟要先听一个黄毛丫头指正,哈哈哈。
从血缘上来说,我本应和大姑妈更亲,但我总觉得大姑妈太严厉了,很怕她,在她面前咳嗽都不敢太大声,反而更喜欢你。长大后才明白过来,大姑妈那是太希望我成才所以要求严厉,实际上她对我的疼爱都藏在行动中:考试前给我买营养品、每年春节给我买新衣服等等…
小时候经常出去玩捉迷藏,嫌脖子上挂的钥匙动静大,会暴露我的位置,就取下来放一边,然后就找不着了…回家大姑妈训完我,赶紧把防盗门的锁换了,然后让肇事者--我,自己打电话告诉出差在外的你,家里换锁了,是因为我把钥匙弄丢了…即使我经常犯这种错,你也从来不凶我。
你很受孩子喜爱,因为你有种莫名的亲和力,更因为你特别能体察孩子的心。有一次放学回家后我匆匆跑下楼,正好撞见下班回家的你,问我去哪儿,我说去同学家给她过生日。你问我带生日礼物了吗?我支吾着说没…于是你掏出20块钱给我,让我用心挑一份礼物送给同学,还有,早点回。
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20块钱,于我,却意味着更多。我,一个农村孩子,在城里的学校,深知自己和其他同学不一样,又生怕这种“不一样”被发现,小心翼翼地掩藏着。
那天参加生日会的所有同学都带了礼物,如果没有那20块钱,我就会是最不想成为的那个“不一样”。我该如何面对小寿星失望的眼神?以及从此没有同学邀请我去庆生的失落…而这一切,都因为贴心的你得以避免,我可以无忧无虑地上课读书、下课和同学打闹。
农村里不兴过生日,要是记起来了就给寿星蒸个鸡蛋吃。出城后发现城里的孩子过生日是有蛋糕吃的,好不羡慕。有一年我生日,你也买了个蛋糕回来,正儿八经地点了蜡烛、唱了生日歌…蛋糕很普通,也很特别--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生日蛋糕!越长大,越觉得自己的生日被记住是件特别幸福的事。
在工作上,你是值得敬畏的领导;在生活中却是另一副模样--一个很好玩的萌叔。没有应酬的时候,你会放松下来在家陪我们。最开心的一次是我们坐在表哥床上玩纸牌--一种叫查大炮的游戏。人类对于记忆的选择性很神奇,有时记得声音,有时记得味道,有时记得样子…而我对这件事的印象只有感觉--当时那愉悦开怀的感觉。现在每每想起,却总是一阵心酸。
你是教育局的领导,很多人会眼红地想,那我们家升学的事不用愁了,可是我和姐姐们读重点中学全是凭自己努力考上的。唯一一次在我身上动用职权,是我初中毕业时,在学校收拾东西还没回去,而家里有事要问我。那时候还没有手机,你直接打电话给我的校长,说要找我。校长随便在校园里问一个学生,都知道我,传话到宿舍里,就这样联系上了。感觉自己好“威水”哈哈!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手背、下巴长了鱼鳞痣--鼓起一个小肉粒,不痛不痒,越长越大,旁边还会多长一些更小的…听说是玩了鱼没洗干净手,鱼鳞贴在皮肤上就会长,故得名“鱼鳞痣”。为了对付它们,我不择手段--经常用指甲掐它们,拿指甲钳剪掉,但它们依然继续长…后来还听信一个毫无根据的偏方:拔一根长头发绕这个痣打个结,它就会脱落痊愈,单手折腾半天,急得跳脚,结果…当然是无济于事。
在我十二三岁、那个走在街上自以为整条街的人都在看我的豆蔻年华,简直要为这几颗痣疯掉了…细心的你发现了,说女孩子脸上长东西可不好。有一天你告诉我城西有家诊所可以做激光手术去掉这些痣,就带我去了。毫不夸张地说,做完手术后我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生!走在街上,我又是美美的我!一颗少女心就这样得到了呵护。
——说好的“好人一生平安”呢——
我念初中时你被查出患有肝炎,经常下广州的大医院治疗。为了不让老家的爷爷担心,我和大姐按吩咐,在电话里对老人家说你只是去例行体检,没什么事。几次三番搪塞以后,爷爷发现了端倪,很生气:“你们是不是在骗我!你大姑丈的病又严重了对不对?”
家里的公鸡半夜啼叫,你养的万年青、富贵竹开始枯黄…按迷信的说法,这些都是不祥的兆头。人有时候很奇怪,平时不相信的东西,在脆弱无助时竟然相信起来,越相信越害怕…爷爷打电话叮嘱我照看好那棵万年青,我除了每天小心翼翼给它浇水,别无他法。一个人的生命,竟和一株植物一样脆弱、无助。
高中的一个暑假快要结束时,我准备下东莞回学校。当时你病情好转,出院在家休养。你不顾大姑妈的反对,执意要送我去车站,还换上了西装。你打了一辆当时县城里还不多见的出租车,我没来得及阻拦,身体还很虚弱的你就已经把我的大行李箱扛进车尾。我们在候车室坐了一会儿,并没有说什么重要的话。可对我而言,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从小在外求学,6岁起每学期自己怀揣“巨款”去报名交学费;每次家长会我的座位总是空着;去更远的城市上高中了,同学都有父母送,我依然独自一人。这次你的送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温暖着我的心。
——最后一面的遗憾——
我的高中学校实行半封闭式管理,又没手机,通常是我用IC电话打回家,如果家里要找我,就麻烦多了。有一次你病重,在广州的医院要见我,可是家人打了N遍班主任的手机也没接通,所以没见成,至今我还耿耿于怀。所幸,那次你挺过来了,我还能再见上你一面。
最后一次见你时,你已经很严重很严重,医生不建议治疗了,便从广州的医院转回县医院。病床上的你非常虚弱,惨白的床单映衬得脸色更加蜡黄,瘦得皮包骨,肚子却很大(大概是腹腔积水)。说实话,第一眼看到时,觉得挺吓人的。我坐在床边,你不时睡过去,我就把病房里的电视调成静音,看起了韩剧。现在想来真该呼自己两巴掌--看毛线的韩剧啊!不晓得倒倒尿壶,聊聊天也好啊!
你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时候在学校。每周末和家里通电话,家人都瞒着我,理由是所谓的“不想影响我学习”。不知道多久后,我知道真相时,终于体会到了爷爷当初在电话里的那种气愤。气家人没有及时告诉我,剥夺了我第一时间悲伤的权利;更气自己没有好好珍惜你在世的最后那段时光。
——夜空中最亮的星——
作为长女婿,你在我们家特别有威望,小姨子小舅子的学习工作问题都会和你商量,多数时候听你安排。在我心目中,你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智者。在你走后,遇上难以抉择的问题时,我会想象你还在,如果拿这个问题和你商量,你会怎么看。往往这样一想,就明朗了些,也多了一股力量。
在我脑海里留下深深烙印的这些小事,也许都没什么特别的,但是你为我做的这么多事,最大的意义就是让我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长大。
我现在长大了,不再害怕自己的“不一样”被戳穿;也不会害怕在城市里迷路,因为,我感受到了被爱,这就是力量。
——如果你能看得见——
过年一大家子团聚在老家,几乎所有空房间都得铺床睡人。我睡在你回老家养病时曾睡过的房间里,多么希望“点年灯”的传说是真的:除夕夜到年初二,连续三天晚上睡觉不熄灯,为了逝去的先人回家找吃的时,能看见路。那只飞蛾会是你的化身吗?你回来了能看见我们吗?
你看:
你的孙子小川力,上幼儿园了,和表哥小时候一样,特别机灵,长得很像表哥,自然也很像你,大了一定是个帅哥。你的外孙熙熙来年也要上学了,长得像大姐夫,个头比同龄宝宝都要高大。在羊年的尾巴上嫂嫂又给你添了一个可爱的孙女,叫果儿。取这名字是我提的建议呢~人如其名,那般俏皮,特别惹人喜欢。
孩子们都在健康茁壮成长,大姑妈照顾孙儿们是辛苦并快乐着。百忙中还不忘与时俱进,最近用上QQ了,不时把川力的鬼马照片上传到空间;还玩起了微信,在亲人群里发红包、抢红包不亦乐乎。
我吧,交了男朋友,那小子人还不错,对我挺好。
我们都好。你呢,你好吗?